庄和初这些周详的安排实在是有些……太过周详了。
周详得,好像他们不是在婚仪前不便相见,而是他与她,从今往后,就再也不见了。
昨日在停云馆时,她就有过一瞬这种感觉。
庄和初要她学着留意往后一顿吃多少才不伤身,嘱咐她那些话的时,那种感觉,就好像是这辈子都再不会与她一起吃饭了。
所以她才不由自主地问出来,她以后还能不能再见着他了。
庄和初那时也说了,只要她想,随时可以。
可是庄和初的话绝不能只用耳朵听。
千钟捏着这凭证思量片刻,蓦地想起一桩看似八竿子打不着,但许是与眼前这一切缠着莫大干系的事。
“银柳姐姐,”千钟一边拿着这页凭证慢吞吞挪到摆有印泥的桌案前,一边故作随口一问,“我来时看到街上好几处封了路,那架势,该是那南绥和西凉的使团已经进城了吧?”
“是。”
那印泥是全新,还不曾搅成团,银柳随着她一道过来,请她稍待,自己取过扁头骨棒来搅。
千钟边看着银柳捏着那骨棒从印泥盒子边沿顺下去,一下一下将原本像冰封水面一般平整的印泥往中心处搅,边又随口好奇似地问。
“那他们进城以后,要干点儿什么呀?”
“该是在怀远驿落脚,稍加休整就要入宫觐见了,晚上宫里还有酒宴,为他们接风。”
“大人也会去吗?”千钟又饶有兴致问。
为着这两国使团来朝的事,皇城探事司已焦头烂额地忙了不少时候,但前头那些还只是预备而已,这两队人马进了皇城,才是正经要忙的日子。
一般忙到这般地步的日子里,庄和初为着行动方便,都是要闭门称病的。
都是习以为常的事,银柳搅印泥的手停也未停,就道:“大人还要养病,不会去的。”
千钟不死心地追问:“那明天呢?”
“明天……”银柳捡着些即便自己不答千钟也能从街面上听见的来说,“听说,朝廷为表与这两国修好的诚意,明日要移交几个南绥与西凉在雍朝境内被抓的犯人,让他们带回自己朝廷去处置。”
千钟心头蓦地一亮。
这种事,一听就不是裕王能甘心情愿让它顺顺当当办成的。
裕王想要捣乱的事,庄和初八成就要管一管。
“这跟大人有关系吗?”千钟明知故问。
这几句话间,银柳已熟门熟路地印泥搅拌均匀,团成一个圆润小球,搁下那差事已毕的扁头骨棒,将印泥重新呈递回千钟手边最顺手的位置。
“这奴婢就不清楚了。县主请用。”
*
梅重九住的院子,是庄和初引他过去的。
这处院子不大,在宅院里略深处,清幽安静,梅重九虽目不能视,可在这座为了置景而有意建造得弯弯绕绕的宅子里,忽然走上一段平坦顺直得全然不讲置景法则的路时,便足以猜出,这里定是专为着他大刀阔斧做过一番修整的。
“时日仓促,来不及做更多修整,且先住段日子看看,若还有不便之处,随时修改就是。”
庭院被修整得极为简洁,不但地面整过,那些有碍行动的假山石也都尽数挪去了,只在一株粗健的海棠树下留了一块平整的原石作为茶台。
梅重九被庄和初引着在这茶台边坐下来,刚一坐定,手中就被塞来一个圆溜溜、软乎乎又凉飕飕的东西。
这是个……柿子?
梅重九一怔间,就听那顺势坐到茶台上的人客气地劝道:“刚从你家树上摘的,尝尝吧,别客气。”
“……”
但凡梅重九眼睛看得见,这柿子也要拍到这已然不想要脸的人脸上去了。
“别来这些没用的。”梅重九板着脸把柿子往茶台上一撂,“我问你,你从前与我说过的话,还算数吗?”
“那一句?”庄和初坦然问。
梅重九压低话音,也压着被他一句话窜起来的火气,“从前我答应你指认梅知雪的时候,你也曾答应过我,无论我最终指认的是什么人,你绝不会伤害无辜性命。”
庄和初笑笑,“这句当然算。”
“那现在这样……”梅重九把话音压得更低了,火气却更盛几分,“算什么?”
那柿子虽是被梅重九颇没好气地撂下的,可到底也没使什么力气,那吹弹可破的果皮还是完好的。
天光之下,这颗熟得恰好的柿子晶莹剔透,如质地绝好的玛瑙。
可惜梅重九看不见。
庄和初有些惋惜地一叹,将它重新捧回自己掌中。
“你抱过她吗?”
“什么?”梅重九被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一句问得一愣,还没待辨清是不是自己听错了什么,就听那人又接了句更加匪夷所思的。
“我抱过她两次。”
这话说得坦荡,坦荡里就只有些悲悯,毫无轻浮之意,越是如此,梅重九越是听不明白了。
“你想说什么?”
“一次是你与她在大理寺认亲的前夜,我带她去九监密牢,向她说明我在皇城探事司的身份。再一次,就是昨日,我抱她跃下马车。”
庄和初端详着手里的柿子,无声地一笑。
“短短数日之隔,就沉了不少。你说的伤害,是指这个吗?”
梅重九脸一沉,还没开口驳他这歪理,就听那人长长一叹,叹出一股子比说书还要假的幽怨来。
“倒是我呀,这些日子里每天忙完那些要命的差事,还要专程抽时间一笔一划地誊写那些话本给她识字用,昨夜还将《千秋英雄谱》的本子连夜誊完了,而今这脸色看着,都不必有意装病了。”
“……”
这还不算完,接着又有气无力地咳上几声。
“如此看来,将她认成梅知雪这件事上,便是当真有什么伤害,也是庄某伤得更深些吧?”
梅重九一双眼睛在缎带之下朝他翻了个谁也看不见的白眼。
“你别在这儿东拉西扯!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
第65章
“你明知道,与你我任何一人沾上关系,都可能惹上滔天大祸,你还一下子让她沾上两个。一个在籍册上,一个在赐婚旨意上,真要是——”
梅重九蓦地顿住声,紧了紧牙根,断去了些庄和初心知肚明的话,“真到那时,她跑都跑不了!”
“不必待到那时。”庄和初苦笑,“她早已惹上滔天大祸了。”
一个无依无靠也无牵无挂的小叫花子罢了,除了这一重身份与她带来的四伏危机,还能有什么称得上是大祸?
还是滔天大祸。
梅重九忽地想起来,“你是说,裕王?”
凭着一个常年说书之人对语声语调的敏感,那日在大理寺时,听着各方你来我往,他就依稀有种感觉,那一手遮天的裕王与这一无所有的小叫花子,绝不是第一次碰面。
甚至……
听裕王那时言辞之间不经意流露出的丝丝戒备,似是曾在这小叫花子手里吃过什么大亏的。
“说来话长,总之,她是为了救我……或是该说,是为了救那给过她一口饭的翰林学士庄和初,替天行道,把裕王惹毛了。”
梅重九已切身体会过了,那小姑娘是有一股怯生生的可怜劲儿,就是在这重足够让人放下戒心的可怜劲儿之下,满是一肚子的鬼主意。
可在这一肚子鬼主意里,又裹着一捧滚烫赤纯的情义。
庄和初装起可怜来又是一副什么德行,梅重九也再清楚不过。
那有情有义又有一肚子鬼主意的人,能为了救护一个病弱不堪又菩萨心肠的贵人,螳臂当车,跟裕王顶对上,还真不是什么难以置信的事。
但凡惹上裕王,无论多小的事,都能称得上是滔天大祸了。
皇城里无人可以不仰裕王之鼻息,要想让裕王容得下她在皇城里堂堂正正地过活,便唯有顺着裕王的意,把她放到个裕王乐得让她待的地处去。
裕王想让她到哪儿去,那日在大理寺已说得再明白不过了。
庄和初当时应得也毫不勉强。
梅重九方才已叫这人气得只想拿后脑勺对着他,这会儿蓦一想通,也不禁错愕地转面过来,“你该不是存了要以身相许报她救命之恩的念头吧?”
“……”这样的念头不像是报恩,更像是报仇了,“梅先生抬举我了,我倒也没有那般姿色。”
庄和初这话分明避重就轻,梅重九追问:“那你当真要与她成亲吗?”
“宫里已定了婚期,这还如何有假?”
云淡风轻的话音扑面而至,梅重九脸色顿然一寒,“她可是与我说过,单凭这婚事是裕王所促,她就绝不能成。庄和初,她好歹唤我一声兄长,你若敢在这样的事上欺瞒、强迫于她——”
一声忍俊不禁的轻笑把他未出口的警告打断了,“你就帮她逃婚吗?”
梅重九手中竹杖一紧,凛然起身,“你可以试试。”
“我就知道,”那从原地传来的话音仍噙着不慌不忙的笑意,“普天之下,若有一人能不计一切只为她着想,那便是你这个做兄长的了。”
这又是唱的哪一出?
梅重九懵怔之间,就听那噙着笑意的话音又不疾不徐地隔风传来。
“梅先生安坐,我不会试的。她于我有恩,我岂能恩将仇报?”
庄和初轻轻摩挲着手中的柿子。
他已着意挑了颗很好的,可许是熟得最好的那些已在那日里晃掉了,手中这颗无论怎么看,还是远不如她摘给他的那颗饱满剔透。
大概也远不如那颗甘美。
如此想着,庄和初动手摘去了那干硬的果蒂,顺着露出的一团软底,轻轻揭开一道一指宽的小口,浅浅吮入一口甘浆。
造景用的果树,选种与养护皆以美观为重,口味只算得上平平。
可一想起这一口甘浆在那副灵秀的眉眼间激荡起的明亮笑意,这平平的滋味里就好似额外注进了些甜美,是无论什么名贵品种,无论何等精心养护,都再无法与之相较的了。
亦可想而知,现下还好好收在他卧房窗台上的那一颗,又是何等有过之而无不及的甘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