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宗云一进来就觉得气氛里有点儿不对劲。
庄和初还是常日里那副温和平淡的样子,倒是那一向对裕王府的人没一点儿好脸的大皇子,这会儿站在庄和初旁边,老实得好像刚被踹了一脚的狗。
还有一把没套鞘的官刀,跟一堆花里胡哨的早点一块儿搁在桌案上。
干干净净,滴血未沾。
要在平时,谢宗云一定花点心思弄清楚这里头的蹊跷,可眼下他实在没这个闲工夫,“庄大人在这儿就好,快随下官走吧——”
“等等!”一见谢宗云上手拉人,萧廷俊一腔气性才重新翻涌上来,一步拦上前,“我裕王叔的狗真是越训越不长规矩了。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不把话说个清楚怎么就跟你走?”
“大殿下息怒,息怒……确实十万火急,有潜火兵报,望火楼上发现庄府内院冒烟不止,疑有火情啊!”
皇城中人居密集,楼宇鳞次栉比,常有火患,城中为此专建有望火楼。
楼上有专人日夜值守,一旦觉察火情,便会以旗语挥号,示出方位,相应负责处的潜火兵得到消息,就会快速前去查看情况,若真有火情,便鸣锣示警,扑火营救。
原本每处是屯兵百人,但有广泰楼之鉴在先,而今又逢外使入朝,这些潜火兵就增多了五成,在裕王严令之下,近两日来他们也盯得尤其紧张。
就连炊烟比往日浓重些许,都会有人上门去查问情况。
可就这点儿小事,有姜浓处置就绰绰有余,何至于谢宗云专程跑到这里一趟来寻他回去?
庄和初还思量着这其中蹊跷,萧廷俊已狐疑地问谢宗云。
“有火情就处置火情啊,让先生去能干什么?”
谢宗云略一迟疑,才无奈道:“潜火兵去了才发现,是梅县主在庄府院里烘白薯,用的那柴草潮湿得很,才生了那么多的烟……本来就是规劝两句的事,谁承想县主说,烘白薯,只是给庄大人您一个警告。”
“警告?”庄和初一怔,“警告什么?”
“她说,您今天要是不给她个交代,她就一把火点了庄府,那白薯就是您的下场。潜火兵没辙,才报到下官这儿。”
谢宗云说起来都觉得头大,沾上庄府的人,就没有一个省油的灯。
“您还是赶紧回去一趟吧,可别让县主真把火点起来,别误了明日您庄府的好日子啊!”
若非万不得已,千钟断不会无缘无故惹出如此荒唐的乱子,可这究竟是出什么戏码,庄和初一时也是一头雾水。
“她可说过,要我什么交代?”
“县主来来回回就几句,什么……说好的大家都能如愿处,现在听着,全是骗人的话,还有前些日子在十七楼里答应的,是不是变卦了?”
谁知庄和初造了什么孽,那些痴男怨女的话,谢宗云说着都觉得舌头犯拧,学了几句就赶紧催促。
“您赶紧移步,回去自个儿听听就知道了!”
如愿处都是骗人的话,十七楼里答应的变卦了……
庄和初恍然明白,不着痕迹地莞尔笑笑,笑出几点虚实掺半的歉疚,“因庄府一门之私,惊动这些官差,实在惭愧。”
说着,庄和初朝那戳在一旁已是一团云里雾里的人淡淡一看。
“我先行一步,殿下也早些动身吧,莫误了公干。”
有庄和初撂下这话,方才那跳出来拦路的人果不再拦,谢宗云一路随着庄和初出了这金尊玉贵又闹挺的府邸,应邀上了庄府的马车。
马车一动,庄和初不问庄府之事,却问,“昨夜去过如意巷后,裕王对金百成做了什么处置?”
“抓去了京兆府,裕王亲手上的刑,一早血糊糊把人拖出去的。”谢宗云挑着紧要的,颇有些痛快地道。
庄和初也挑着紧要的问:“拖去了何处?”
“不知道,几个王府侍卫办的。”谢宗云皱眉,“有什么不妥吗?”
“有。”庄和初松下身子,悠然朝后一倚,“不管昨夜谢参军在裕王面前是如何说的,裕王都没有尽信,无论你听见什么,看见什么,都是裕王做的样子。金百成现下该是脱身去为裕王办紧要的差事了。”
“我可都是照你说的办——”
“所以谢参军现下还好好活着。”庄和初气定神闲道,“后面的事,也望谢参军照我所言,一丝不差办到。待过了今日,那裕王府侍卫长的位子,就一定能为谢参军腾出来。”
*
千钟塞进柴草堆里的白薯差不多烘熟时,谢宗云也折回庄府了。
只谢宗云一个人。
那俩守着柴草堆的潜火兵看着谢宗云独自回来,心一下子凉得都能灭火了。
“县主,”谢宗云走上前去,一边瞄着那还在突突冒烟的柴草,一边照着庄和初的交代,小心地从怀里摸出件东西,“庄大人说啊,大皇子那有要紧事,县主要实在不放心,尽可以去查探。他很想来见县主,只是照规矩在婚仪之前不便与县主相见,就以此为诺,望县主能宽谅一二。”
谢宗云递来的是个拿手绢包裹着的东西,薄薄小小的一件。
千钟一眼就认得那手绢,那日在包子铺里,庄和初就递给她过这方手绢,让她擦手来着。
“这是什么东西?”千钟佯作不为所动,攥着烧火棍子不撒手。
“庄大人交给县主的东西,下官哪敢私自拆看啊!”谢宗云忙又殷勤地往前送了送,“县主还是亲自看看吧。”
千钟又像模像样地犹豫了一下,才丢掉那烧火棍子,拍拍手上的薄灰,将那东西接了过来。
又走远几步,背过这些人去,千钟才动手解开那手绢系住的结。
手绢一展,露出一只荷包。
就是庄和初自进宫见皇后那日起就一直系在腰间的那只竹叶纹的荷包。
她向庄和初示警的那些话,庄和初应该是能听得明白的,让谢宗云捎回来的信儿定然是回她的话。
可这荷包又是什么意思?
千钟纳闷间忽然想起来,她上回就摸到了,这荷包里还揣着东西来着。
许是为防里面的东西不慎掉落,那荷包勒口处走了几针单线,缝住了,千钟顾不许多,直接送到嘴边,使牙咬断那线,掏出了里面那个轻轻薄薄的物件。
是个用蜡封住口的油纸包,叠得扁扁平平的。
匆匆抠开封蜡,展开油纸,包在里面的还是一张仔细叠起的纸。
展开这张纸的瞬间,千钟心头一颤。
这是张她再熟悉不过的纸。
那纸上写着四个字,歪七扭八的,难看得好像冬日里缠在架上的枯藤。
可眼下看着,只觉得遍目生机。
——此君平安。
第70章
拦阻裕王在交接囚犯一事上动手脚的关键,为什么是把那两个囚犯已经换上身的棉袍再换一遍?
既要偷偷换,这又怎会成为他在众目睽睽下的一桩功绩?
萧廷俊着实想不明白。
但生为天家子弟,能活着长到这般年纪,有一个道理是早在他拜入庄和初门下之前,就在云谲波诡、四伏杀机的日子里自己悟明白的。
只是后来随庄和初读书,读到《韩非子》时,才知道那道理有个言简意赅的说法。
——事以密成,语以泄败。
所以,越是在紧要的事上,越是谋不可众。
庄和初宁可把刀架到他脖子上吓唬他,也不愿在这会儿就跟他说个明白,除了时间紧迫,定也是念着这个道理。
让萧廷俊气苦的也是这一点。
时至今日,在庄和初眼里,他这个唯一的门生,仍不是可以与之一起谋事的少数人,而是要提防泄密事败的那个大窟窿。
哪怕他说出那些激将的狠话,甚至以死相胁,庄和初都不为所动。
气归气,闹归闹,这里头的轻重好歹,萧廷俊还拎得清。
庄和初一走,萧廷俊便也不再对云升多问什么,弃了一众早早已候着的随行排场,只带了云升和风临,挑了三匹最快的马,就朝大理寺奔去。
可还是迟了。
还迟了不止一步。
出了大皇子府没多远,三人策马自东而西,奔至岔路口处,不迟也不早,裕王府的一队人马正自南而北行来。
萧廷俊急急勒住缰绳,勒得马扬蹄长嘶一声,才险险没撞上对面领头的那匹高头大马。
裕王的马到底是在沙场上见过大世面的,与驾驭着它的人一样,仓促之间停住脚也就停住了,好似早知会在这街口处有此一遇似的,未见有一点慌乱。
马背上那金冠玉带的人更是毫无惊色,直冷眼等到那三匹与他们主子一般受惊的马驹原地尥够了蹶子,才拧着眉头开口。
“大殿下这么急,是赶着去大理寺吗?毛毛躁躁的,早干什么去了。”
好容易安抚住身下的马,萧廷俊才得空抬眼,看向那此时此刻断然不该出现在此地的人。
阴云缓缓翻滚,层层叠叠地从天际盖上来,明明已是该天色大亮的时辰,反倒比一早起床时还要更暗了几分了。
罡风烈烈,掀得面前马上之人那黑底织金的披风翻飞不止。
好像煞神现世一般。
萧廷俊好生定了定神,才挺腰昂起头来,不理会那通数落,反问道:“裕王叔今日不是在怀远驿坐镇吗,这个时辰了,怎么往反向去了?”
“先去大理寺看看。”
“去大理寺?”萧廷俊心头一慌,面上好歹守住了镇静,“大理寺那出什么事了吗?”
寒风扑面,萧明宣微微眯眼,玩味着少年人一会儿三变的脸色。
“不算什么大事。晋国公夫人前日在街上意外受伤,昨夜伤情急转直下,怕是要不大好了。李少卿这会儿来当差,免不得分心,本王就让他留在府中安心侍奉,大理寺这边,本王亲自盯着,以保万全。”
这安排,论公论私,都挑不出毛病。
可照今日原定的安排,裕王该是在怀远驿坐镇,大理寺直接押人过去,由裕王主持在怀远驿交接,毕竟雍朝再如何想与那两国修好,若以裕王之尊亲自押人去,也是有些姿态过低了。
能出使他国的,都是人精里的人精,这些微妙的姿态都会被看到眼里,盘算于心,从而影响朝堂上的种种拉扯。
为着李惟昭处的这一点儿变故,还不至于如此大动干戈。
可李惟昭今日负责的偏就是给那俩囚犯更衣的事。
萧廷俊心头澄然一亮。
“这点小事,哪值得裕王叔如此屈尊啊?李惟昭本就是新来的,也没担什么要紧的事,我这就赶过去,与何寺卿一起加强戒备,定保无虞,裕王叔还是到怀远驿坐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