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成了晋国公府的女婿,那官路自是不同。
原是被一杆子支去偏远之地的人,也得以留在皇城里,先是进了一处清贵衙门,前日谢宗云补缺未成,这空出的大理寺少卿之位就由他填了上去。
要论恩怨,李惟昭更念裕王的好,还是更记大皇子的恩,很是难说。
但无论如何,这人都不是个甘愿生事的。
这番安排乍看来确实谨慎,“殿下如此安排,裕王可做过拦阻?”
“暂时还没。”
“那殿下可想过,裕王为何不拦?”
萧廷俊怔然一愣,已明显是句否定的回答了,庄和初便也不待他说什么,就道:“殿下如此安排确乎谨慎,可如此一来,若当真出了什么差错,一切罪责也就能毫无疑议地定死在殿下、何寺卿与李少卿三人身上了。”
这三人里,谁倒霉也牵连不上裕王。
“这……”这话一点儿也不难懂,萧廷俊脸色蓦地一白,“这就是说,我裕王叔已经谋划好要怎么生事了,他不拦我这么安排,是因为我这些安排根本拦不住他,还能让他把罪责甩到我们身上?”
“殿下聪慧。”庄和初好脾气地点点头。
“那、那现在可怎么办!”
庄和初不急不忙地过去合上了门,而后令云升和风临宽去外衣,萧廷俊还莫名其妙着,就见二人外衣一解,露出罩在里面的粗布棉袍,不禁一愣。
那棉袍虽新,可不是云升和风临这般身份穿的。
“这……”萧廷俊愕然道,“这不是给那俩囚犯换的吗?”
囚犯关在大理寺狱里时,穿的自然是囚服,可如今既要移交给那两国,也就意味着他们不再是雍朝的犯人了。
不是雍朝的犯人,就不该再穿着雍朝囚衣了,但终究还是作奸犯科之人,给他们穿得太光鲜,也不合适,是以议来议去,最后就定了这粗布棉袍。
“不错,”庄和初道,“殿下现在就动身,带云升和风临一起去大理寺,用他们身上的这两件,把囚犯身上的换下来。”
“现在去换?”萧廷俊讶然。
按照朝中议定的移交章程,大理寺要把这二人押送去怀远驿,在怀远驿完成一应交接文书,所以在把人从大理寺狱提出来之前,就要给他们更衣了。
“这时辰,李惟昭那边应该已经给他们换过衣服,把人从狱里提出来了。”
庄和初点头,“就是要待他们换过之后,殿下再用这两件,把他们已经换上身的换下来。”
“把换上的……再换下来?”萧廷俊还是不明白,“这两件,和李惟昭给他们换的那两件,有什么不一样的吗?”
“时间紧迫,来不及与殿下细说分明,殿下只管去做就是,此事不能早,也不能迟,唯有殿下可以办到了。”庄和初略略沉声,“只要殿下办好此事,裕王今日便无计可施。”
萧廷俊在云升和风临身上来回扫了片刻,决然摇头,“不行。”
“殿下——”
“不是先生交代的事不行,”萧廷俊一双虎目遽然一沉,“是先生挑选来办这事的人不行。”
庄和初挑来办事的人,除了萧廷俊,也就是云升和风临。
二人怔然互看了看,再转目回来时,就见那双虎目已牢牢定在云升身上。
“我原打算过了今日再处置。”萧廷俊紧着牙根,咬着一股怒意道,“先生恐怕有所不知,昨日,云升在宫中,背着我,和我裕王叔悄悄见过面。”
云升脸色霎时一白,唇齿微一动,不待发出什么声响来,庄和初已先问出了声,依旧平静和缓。
“是何人报与殿下的?”
“我在宫里恰巧遇上,亲眼所见。”萧廷俊恨声道。
云升脸色眼见着又白一重。
“昨日云升为何会进宫?”庄和初又平和地问。
“先生不是知道的吗?”宫里传话是去庄府找的云升,庄和初不会不知,可庄和初问了,萧廷俊还是忍着不耐烦答道,“南绥外使说想看《芙蓉夜宴图》,那画父皇早先赏给我了,这些东西在我这里一向都是云升收的,我就让云升取了送进宫去。”
“南绥外使为何突然想看那画?”庄和初还是平和地问。
“是我裕王叔——”已有些不耐的话音戛然止住了。
“想必是裕王提起的吧。”庄和初平和地把他断掉的话接完,才道,“殿下不曾想过吗,以裕王的城府和他对宫中各处的熟悉,他若真想悄悄见人,又岂会让殿下那么容易恰巧看见?”
疑窦已生,再由着他自己去想,一时半刻怕是也想不通的了。
庄和初轻一叹,转对那脸色已淡白一片的人温声道:“云升,你同裕王想见说了什么,都与殿下坦明吧。”
第69章
云升自从随在萧廷俊身边,出入宫禁无数回,但从未有一回如昨日那般,让他隔日想来仍觉得心有余悸,通身发寒。
昨日接到宫里传话时,云升还没觉出有什么不对,庄和初已未雨绸缪地提点了他,若是在宫中碰见裕王,不必慌张,裕王问些什么,他都可以照实说。
即便如此,当那人在遍目璀璨的宫中亲自将他截下时,云升还是有种被鬼殿阎罗亲自寻上门来索命的恐惧。
“裕王问我……近来京兆府谢参军与庄府,都有什么来往。”
当时裕王一问这话,云升便陡然想起在停云馆遇上谢宗云的事,只道是裕王知晓了那日谢宗云与庄和初、大皇子同时现身那处,对谢宗云起了疑心,也就照着庄和初的嘱咐,把那日他所见有关谢宗云的一切都如实道来。
包括大皇子在账册上发现,谢宗云要的烧酒是记在庄和初房间里的事。
萧廷俊对这一问的联想与云升并无二致,可还有一个至关重要的疑问,云升有意无意间绕开了,没有答。
“裕王叔怎么就会认为,你能回答他这样的问题?”萧廷俊缓步逼近,牢牢盯着那低眉垂眼的人,“在他问话前,他是威逼你了,还是利诱你了?”
裕王对云升的威逼利诱,绝不是眼前合适摊开了来计议的。
“二者都不必。”庄和初淡淡接过话来,“若只是想探一探谢宗云与庄府的瓜葛,以裕王在皇城中的耳目之数,断无需费如此周折。裕王此举,想得到的本就不是一个回答,只要殿下能亲眼看到他在与大皇子府去送画的人密谈,他的目的就已达成了。”
这话只是删繁就简,略去了云升和裕王的纠葛,但也没一句是诓骗他的。
即便是为了侧面核实姜浓是否与谢宗云有所勾结,裕王也多得是更稳妥更周全的人可用,偏把云升在那时引进宫里去,必是打着另一番算盘。
“昨日去送画的无论是谁,定都是殿下在紧要事务上惯用的信任之人。”庄和初略略沉声,再次删繁就简道,“裕王偏挑此时毁去殿下对身边最得力之人的信任,便是要在此紧要关头令殿下惶惑、困顿,束手束脚,无力与他为敌,殿下更该反其道而行,出乎裕王所料,以奇制胜。”
萧廷俊眉头动了一动,好像忽然想透了点什么,蓦地回首,原本定在云升身上的目光转投向庄和初,一双澄亮的虎目里闪动着复杂的辉芒。
“先生今日亲自来这一趟,就是为了保云升吗?”
庄和初轻一叹,也未否认,“不只为了云升,也是不愿殿下一时冲动,做出追悔莫及之事。”
那双定在他身上的虎目中辉芒攒动,仿佛内里有什么在熊熊燃烧着。
“更是为了我裕王叔吧。”少年人紧着牙关一沉声,“先生近些日子又是密见谢宗云,又是要袒护云升,还有裕王叔牵给您的那桩婚事,分明大有蹊跷,您也痛痛快快地应下来了……您事事都能说出那么多道理,可又事事都把我当傻子一样瞒着。”
萧廷俊话音一顿,忽地一转手,云升还未及反应,腰间佩刀已被“哗”地抽出来。
银光一震,满室寒凉。
“殿下!”云升和风临皆是骇然一惊,风临回过神来去拦萧廷俊时,云升已上步回身,横护在庄和初身前。
“一切错都在云升,庄先生绝不是您想的——”
云升急切之下话刚起头,忽然从后落下一个温和的力量,在他肩头上不轻不重地一拍抚,将他截住了。
庄和初这温和的一拍抚,落在那已失了理智的人眼中,却如一瓢热油,一下子将那在内里熊熊燃烧着的一处浇得更盛了。
刀在他手中执着,白刃颤颤直抖。
话音比白刃抖得更厉害,“先生如果……如果已决心投效我裕王叔,也不必绕那么多弯子,我替先生择一条捷径就是。”
话音尚未落定,刀风已起。
那颤然发抖的白刃一动,没朝对面的人劈斩而去,却是陡然回腕一收,横到了他自己颈前!
“殿下!”云升和风临齐齐惊呼。
方才他们二人还敢动一动,这回眼见着那锋锐的刀刃就贴在萧廷俊喉间,二人一声惊呼罢,就连大气都不敢出了。
生怕一个不慎,当真要追悔莫及。
庄和初定定看着那决然出手又稳稳顿住的刀,看了片刻,才轻咳两声,沉下一口气,缓声道:“你们且先去外面候着吧,我与殿下说几句话。”
有庄和初做主,云升和风临求之不得,忙敛好衣衫退了出去。
直待到云升和风临匆忙的脚步声消失在重新关好的门扇之外,庄和初才温声轻一叹,朝对面的人伸出手。
“殿下把刀给我吧。”
萧廷俊不但不给,还把刀刃往颈前喉头处贴得更紧了些,直将那最脆弱处的肌肤上压下一道浅浅的凹痕。
再多使一分力气就必定要见血了。
“当年若不是我误了先生的前程,先生在先帝朝时,就该飞黄腾达了,这原就是我欠先生的……”萧廷俊红着眼咬咬牙,压下话音里不争气的哽咽,才又决然道,“能为先生的青云路垫脚,也算我报答先生了!”
他不给,庄和初便垂了手,只淡淡看着那越贴越紧的锋刃,轻一叹。
“有件事,我确实瞒了殿下。换衣一事,不是非殿下不可,殿下不去做,还有许多别的法子在后面接着,一样能拦阻裕王。我定要殿下走这一趟,是因为殿下若想入朝,就该在睽睽众目之下办出些证明自己能当大任的事来。”
庄和初这几句话说得徐徐缓缓,浅浅淡淡,与方才没什么两样,可萧廷俊就是有种莫名的感觉。
这人生气了。
而且是盛怒,是他受教于这人门下九年来前所未遇的盛怒。
萧廷俊心里刚一打鼓,就听这盛怒的人又温然一叹。
“殿下若当真不想去,告假居府养伤,是个好由头,只是殿下身份贵重,若然纵着殿下伤了自己,阖府上下的人都要跟着受过,那就不好了。”
这徐缓浅淡的话音刚一落,萧廷俊还没想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就见眼前光影一动,眨眼之间,执刀那手忽然被一个冷硬的力道扣住,反向一拧。
“啊——”
萧廷俊吃痛之下力道尽卸,刀也脱手而落。
庄和初一手反拧了人,一手施施然一垂,正接住坠落途中的刀,刀花轻盈一挽,挟着一股凛然寒风又贴回了原处。
无论是膀子上近乎要脱臼的疼痛,还是颈间尖锐的寒凉,都不及同时送至耳畔的话音给他带来的惊惧之万一。
那话音还是温和的,温和得让人毛骨悚然。
“还是我来动手吧。”
“先生——”萧廷俊慌得嗓音都变了调,还没等把瞬间就涌到嘴边的那些服软话往外倒,忽听房门响起来。
“殿下……”门外是风临小心翼翼的声音,“京兆府谢参军来,说找庄先生有十万火急之事——”
别说十万火急,就是一星半点儿火急,萧廷俊都不带犹豫,“快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