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逃命要紧。
这虽是个常年抱病的书生,却也是对大皇子最为死心塌地的人,要是让这人觉察有人在追杀他,必是要落井下石了。
生死关头,一颗微不足道的石子也可能是致命的。
金百成斗笠一低,双手拢回那副有些臃肿的衣袖里,一声不吭便要走。
“等等!”那微不足道的石子一步上前,急切地把他拦住了,“金统领没觉出有人在跟着你吗?”
他当然觉得出。
被这人一纠缠,那些原已被他甩离一段距离的人,又要追近了。
这人在此处拦住他,果然没什么好事。
金百成不能动手,但甩开这么一个人,还是不难的。
眼见着金百成抬脚就要绕过他去,那微不足道的拦路石又愈发急切道:“金统领为大皇子竭忠尽命,如今金统领身份暴露,裕王已着人杀来,庄某又怎能做背信弃义之人,置金统领性命不顾?”
金百成刚抬起的脚愕然落下来,到底忍不住问:“你说什么?”
他为谁尽命?谁来杀他?
那温和如春的面容一肃,又拱手一揖,“庄某一介无用书生,愿拼死一搏,护金统领万全。”
“你,护我?”金百成几乎要笑出来了。
可他还是没笑得出来。
这一耽搁间,风雪声中便传来了悉悉索索的异响。
是那股杀意追近了。
追得如此之近,金百成才倏然觉出,来追杀他的不止一人。
至少五六人。
六人一行,确实是裕王府侍卫执行暗杀之事的常用队列。
不可能。
好端端的,裕王为什么要追杀他?
“快——”那耽搁了他的人似也觉察了什么,忽然一把拽起他,直把他往巷子深处塞去。
“从这巷子另一端出去,就离庄府后门很近了,金统领只管叩门,姜管家自会将你藏进府中……明日我与县主的婚事乃裕王一手操办,他不会在这个关口对庄府用强,你只管放心——”
越说越莫名其妙了。
金百成一把挥开那只拽在他胳膊上的手,“你疯了吗!”
气急之下,金百成多使了几分力气,那人就像片落在他袖上的枯叶一样,混不着力便被甩了出去,踉跄了两步才稳住那副在风雪之中愈显单薄的身子,面如冰雪,眼尾赤红。
好像被他这一甩就去了半条命似的,却还是没完没了。
“大局为重,金统领切勿再迟疑了……庄某死不足惜,日后扳倒裕王、佐助大皇子成就大业的重任,便托付于金统领了。”
“你——”金百成已经想骂人了,可还是没骂出口。
不是他不想,而是没机会了。
“咻”一声响,三支弩箭穿风破雪,直朝金百成而来!
不看箭矢,只听这熟悉的声响,金百成也认得出,如假包换,这就是裕王府侍卫配发的□□上才用的箭。
真的是裕王在追杀他?!
骇然一惊间,金百成迟了一瞬,只这一瞬,那熟悉的弩箭便已至身前。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弩箭的威力。
这弩上的机簧是精心改进过的,射出弩箭的力道远胜于寻常弓弩,不但能轻松透穿皮肉,还能震碎脏腑,甚至震断筋骨。
中于四肢,必废,中于躯干,必死。
而眼前朝他射来的足足有三支。
这是铁了心要他死。
金百成心头刚一沉,忽觉眼前陡然一晃,一道单薄的身影好似被狂风卷来的枯叶一般,毫无征兆地掠到了他身前。
弩箭是正面朝他袭来,这人掠到他身前,那直迎弩箭的便成了这人。
一切太快了。
金百成反应之时,三支弩箭已齐齐没入他身前这人的胸膛!
那枯叶般单薄的身躯蓦地一震,便力竭地软靠过来。
“快,快走……”
这比那三支弩箭更让他震骇,金百成不可置信地捞着那软倒下来的身躯,还没等弄清究竟发生了什么,巷口突然响起一声惊呼。
“啊呀!杀人了——”
是个拉着干草车的小个子男人,错愕地驻足在巷口。
金百成认得,就是给京兆府马厩拉干草的那个陈九。
他一转头,对方也认出了他,“是……是金统领?”
此处绝非久留之地。
金百成惊弓之鸟一般把已没了气息的人往地上一扔,直往巷子深处跑去,闪身避过几支穷追不舍的弩箭,翻身越墙而上。
纵身跃下的瞬间就后悔了。
三个裕王府侍卫正在墙下执弩迎候着。
这阵势他原该再熟悉不过了。
方才那几道穷追不舍的弩箭,就是故意把他往这里赶的,如牧羊犬一般,将羊撵入虎口。
这是裕王府侍卫围堵时的惯用伎俩,眼前的人,还是他一手训练出来的,要是在常日里,他一定不会中这种圈套。
可他今日实在太乱了,乱得没了章法。
“金统领,”侍卫尚算客气地朝他一拱手,措辞却没了半点儿客气,“去庄府之前,先随我等回趟京兆府吧。”
*
京兆府的刑房一贯是谢宗云用的。
谢宗云有个当太医爹,却没沾上一点儿医家喜洁的习性,自己不修边幅,连这刑房里的一应物什也是一样,金百成偶尔奉命用用,都嫌脏手。
可这一回,脏的不只是手了。
被一根脏得不知用了几年的绳子捆缚在凝着厚厚新旧血污的刑架上,每一呼吸,金百成都清晰地觉得,好像吸进了什么黏糊糊的污秽,牢牢扒在肺腑间,让下一次呼吸越发难熬。
从前也没觉得这里如此骇人。
可他却比在那巷中更坦然了。
他现在还有一口气,全仰赖那莫名其妙就舍命为他挡箭的人,他今日活着离开这刑房的希望,也要仰赖那人。
虽不知裕王为何突然派那些侍卫来追杀,可显然易见,那人的那些疯话,他们全都听见了。关系重大,情势有变,他们不敢擅自做决断,这才把他活着带到这儿来,等裕王来亲自发落。
只要能面见裕王,他就还有一丝希望。
昨夜为着从他那外宅荷池里捞出的那堆广泰楼的尸骨的事,裕王也把他带进这刑房一回,进门避开一切耳目之后,裕王便给了他一个说出实情的机会。
听他一五一十说罢,裕王就拍着他肩膀与他说,信得过他,而后,还如常交托了他今日这一桩重要的差事。
这回无论是怎么回事,一定有误会在其中,能当面说清就好了。
刑房昏暗,又无天光可参照,也不知待了多久,刑房的门才沉重地吱呀一声打开来。
刚见那道盼了半晌的身影迈进一只脚,金百成就急不可耐地喊出声。
“王爷!我……都是大皇子的算计,是庄和初栽害我——”话还没喊完,金百成就喉咙一紧,顿住了。
裕王这回不是独自来的。
谢宗云一身青绿官衣,如昨夜去如意巷发难那样,随在裕王身后走进门,便大摇大摆朝他过来。
“嘿哟,金侍卫怎么就会说这一句啊?昨儿晚上在您那外宅里捞出广泰楼那些尸体,您说是谢某栽害您,今日这又说大皇子栽害您,金侍卫怎么这么招人栽害啊?您是不是得从自个儿身上找找原因了?”
谢宗云驻足之处好巧不巧,正以一副虎躯把他看向裕王的视线挡了个严实。
金百成竭力偏过脑袋,尽力去看向那一线一言不发的身影,“王爷明察!是那庄和初莫名其妙将卑职拦下,说了些疯话,卑职——”
“诶,金侍卫怎么避重就轻呢?”谢宗云又把自己挪进他视线里,“可不是说几句话的事儿啊,裕王府那么多人都看见了,对,还有那个给京兆府马厩拉干草的陈九,他可跟您无冤无仇了吧,他也亲眼看见了,庄和初是舍命以身为您挡箭。您这王府侍卫统领,都没为王爷这么拼过命吧?”
金百成实在不愿跟这人多说一个字,可还是难忍错愕,不禁问:“庄和初……真死了?”
“他中的那弩箭是什么力道,金侍卫不是最清楚了吗?太医这会儿过去,也就是走个过场的事儿了。”
说到死上,谢宗云忽又想起些什么。
“啊对,今日一早,有棺材铺子给庄府送去了一口上好寿材,是昨日庄府点明了必得今早送到的。这看着,也跟您脱不了干系啊。”
“他买棺材与我何干?”
“这不明摆着吗?是昨夜您被王爷从如意巷带到京兆府,大皇子那听说之后就担心您啊,几下里一合计,就决定,舍庄和初那么个无用书生,保您这个在王爷跟前最得信重的人。庄和初就是怀着必死之心,才备下了那口棺材。”
明知谢宗云在胡诌八扯,可抽丝剥茧这种事,对金百成这种向来以杀人解决问题的人来说,实在太过复杂了。
但有一点,他完全肯定。
——这番针对他的算计不是一把刀,而是一张网。
一张不知何时已开始编织,只是此刻才骤然罩下来的网。
密实得让他无力挣脱,也无孔可钻。
“这……这都是大皇子的奸计!”金百成在刑架上徒劳地挣动着,“王爷!定是大皇子指使庄和初,行挑拨离间之事,卑职只对王爷尽忠,问心无愧!”
那自打进门就一言不发,只缓步徘徊于一众刑具前的人,终于微一清嗓,沉沉缓缓地开了口,问的却是另一桩。
“让你潜入大理寺去换棉袍的事,你可办妥了?”
金百成怔了怔,才急忙道:“卑职敢赌咒发誓,一切都依王爷吩咐,卑职趁那棉袍在柜中无人看管之机,用穿在身上的两件将其替换,未曾惊动大理寺中任何人……那换走的棉袍,现在还在卑职身上!”
萧明宣扬了扬手,谢宗云便一步上前,一把拽开他外袍衣襟。
果然是那粗布棉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