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
真好。
这雪再不要停了才好。
悬着的一颗心落定,连同身上也觉得舒坦了许多,庄和初抬手推开被子,撑身欲起,千钟忙搭手扶过他,一边给他借力,一边伸手拽过只靠垫,挪到他腰后扶他靠稳,又转手拿过搭放床尾的一领外袍披过他肩头,还顺手拢出他压在衣下的头发。
一应动作还不大顺畅,但一步也不差,一看就是经人指点过的。
方才听她说三青三绿的去向,庄和初只当是二人临时出去,她才帮忙照看一会儿,但眼下看着,该不是这么回事了。
再聪明的人,看会这些一不是一时半晌的事。
庄和初诧异地看着那一通忙罢又帮他把被子往上盖了盖的人,“这两日,你一直守在这里?”
“是呀。”
“是姜管家的安排吗?”
“不是姜姑姑。”将人处处料理好,千钟转去茶炉旁倒出一杯热水,捧来送到庄和初手上,才道,“是郎中临走前特意嘱咐我的,要我一定好好守着您。”
庄和初一怔,“哪个郎中?”
“就是松鹤堂里那个救了您的郎中,您伤处流了太多血,姜姑姑不放心,又请他来给您看了看。”
那郎中是九监的人不假,但与庄府这些人向无往来,彼此都不知身份。
姜浓请他来,是因为延请太医必得有宫中的旨意才行,那时谢恂已经叫三绿送出了门,哪怕尚未走远,也不能擅自再往回请,顺理成章,请的便是松鹤堂里那位当街为他施救的郎中了。
可那郎中也并不知他救的究竟是个什么人。
差事是经由他的上峰给到他的,差事内容只是让他按时出门,在出诊的路上对在那一处巷中负伤之人尽全力施救,之后,无论所救之人伤情如何,待回到松鹤堂,都要往最重里说。
到此,这差事便算办完了。
以九监之人的谨慎,忽然再被请上门来,警惕还来不及,绝不会无端多添一句没必要的嘱咐。
必是因为当时情境要说上这句嘱咐才合乎情理。
热水的温度已渗透杯壁,传到掌心上,庄和初还是不解,“他可说过,为何定要你守着我?”
“没说。”千钟想了想,猜道,“可能是因为您一直拽着我不撒手吧。”
他拽着她不撒手?
庄和初怔怔然在烧得有些发昏的头脑间寻索良久,才隐约想起来,初时意识刚刚陷入混沌之际,似乎是觉得有生人靠近,心中还挂着谢恂的那番话,便下意识想把千钟护在自己身边,该就是在那时,无知无觉之中拽住了她。
既在无知无觉中做了什么,那也有可能说了什么。
若是常日清醒时,哪怕是在睡梦中,不该说的话,他也有十足把握绝不会吐露半字,但昏聩到这个地步,意志能控制多少,他也没底了。
庄和初心头微一紧,“我可与你说了什么话?”
千钟摇头,“您只喊了我几声,拽住了我,您就不说什么了。”
庄和初垂目捧起杯子送到唇边,将松下的一口气化在吹拂热水的气息里,掩得不露一丝痕迹。
千钟毫无觉察,又兀自猜道:“郎中可能是怕我走远了,您急着找人,又要乱动,再伤着一回吧。三青小大人说了,您就是在谢老太医给您处置伤处的时候受不住痛,不小心从床上摔下来了,才加重了伤情的。”
那日去花厅之前,他让三青进来为他更衣束发,三青见了那一地的血,惊诧万分,他也没有心力再编个更完善的,就只轻描淡写地做了这般解释。
想来是那郎中见他身上又莫名添了新伤,问起是怎么回事,三青便把这般解释搬了出来。
别处不说,单是他肋间狠撞的那一下,就是最寻常的大夫看上一眼,也能知道,那定不是他这般身量的人从这般高低的床榻上不慎跌落能摔得出的。
许是郎中看出三青扯谎,又见他一味拽着千钟,便以多年行医经验与探事司中人最为擅长的补缀编撰之能结合,猜测是他多年抱病,疏于管家,恶仆待他不善,唯这刚刚赐婚来的县主是他可以依仗的救命稻草,出于医者怜悯之心,这才下了那番让千钟好好守着他的嘱咐。
理清这些原委,再看千钟,庄和初这才发觉,两日过去,她身上还是那天在花厅时的衣衫,鬓发也是原样的,该是这两日间衣不解带,一直守在他身边。
将她留下,原是想要护着她的,倒先让她如此操劳一番。
拢在手心的温热漫上心头,庄和初歉然道:“是我安排不周,劳你如此辛苦照顾我,多谢你了。”
“您千万别谢我,这该是我谢您的!”千钟摆手间目光一垂,看到他微微开敞的中衣衣襟下隐约露出的绷带边缘,面色蓦地一黯,一双手缩着垂下去,头也随着低了下去,嚅声道,“我……您身上这伤,本来该是我受的。”
一想起他倒在眼前的瞬间,还有衣衫一解,露出的大片大片的血迹,和触目惊心的伤口,那股被一时欣喜蒙盖的恐惧再度遮覆上来,阴沉沉地压得她心口阵阵发痛。
千钟两手紧绞着,也没能忍住顷刻盈满眼眶的泪水。
“两个人成亲的事,只要有一个重伤,这婚仪都办不成,那您打我一顿不就成了吗……我命贱,就是断胳膊断腿我也能受得,怎么能让您受这样的罪……怪我命贱还怕死,我早觉出来,您不对劲,我那会儿要机灵些——”
“不许胡说了。”一只手伴着温和的轻责伸过来,轻轻抚上她侧脸。
那只手叫热水熏得微微有些发烫,只轻轻贴过来,便觉得压在心头的那沉重的恐惧陡然被化去了。
化掉的恐惧融在泪水里,一并涌出眼眶,一一被那耐心的手指怜惜地接了去。
“这样话,以后再不要说了。这世间,再没有比你这条命更贵重的。”
话音落定良久,才见那双湿漉漉的眼睛抬起,隔着一重迷蒙的水雾,有些不可置信地朝他望过来。
“我……我贵重?”
庄和初轻点点头,幅度虽轻,却也毫无犹疑。
“你是被这皇城里万万千千有善心的人一同养大的,你身上每一分血肉,都是他们的善念滋养出的善果。你必得好好活着,万般珍惜才是。要是再说那些傻话,可不只轻贱了自己,也轻贱了这些善心。明白吗?”
一抹难言的惊喜在水雾之下一跃,好似震开了什么沉郁的东西,那双眼睛顿时亮了一亮,映得屋里也随之一明。
“明白……我明白了!”千钟抽噎着连连点头,“谢谢大人!我……我再不说那些话了,我一定珍惜,一定好好活。”
说着,那顿然开悟的人好似忽然又想到什么,捉过他那只停驻在她脸颊上的手,郑重地拢进自己的一双手里,水汪汪地望着他,抽着鼻子一本正经道。
“您……您要这么说,自打遇上您,我已经结结实实胖了一圈了,这样的事您更不该一个人受着了,我这身上,至少有一圈得为您担着呢。您说对吧?”
庄和初哑然失笑,她这脑瓜真是在什么地处都转得飞快。
“那便先攒着吧。”庄和初顺着这强词夺理的人说罢,又笑了笑,温声与她宽心道,“放心吧,这一点伤,无妨大事。我这一身功夫也不是一日练就的,比这还重的伤,从前也受过不少呢,不也还是好好的?”
那还拢着他一只手的人乖顺地点点头,闷闷地嗯了一声,顺口便道:“我都看见了。”
“嗯……嗯?”
第76章
千钟自小在街面上挨的打也不少了,大大小小的伤也不知受过多少,可一想起庄和初身上那些,还是觉得惊心。
“您身上那好几处旧伤疤,都是伤在紧要处,看着就是很重的伤留下的。不过以您的厉害,我相信,那些伤了您的人肯定也没落着好。”
话音未落,千钟就觉被她合拢在掌心的那只手不自在地僵了一僵,怔然一抬眼,蓦地撞上一片更不自在的脸色,不由得心头一抖。
她好像是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
千钟慌地一松手,几乎弹也似地蹿起身,自床边撤远一步,小心觑着床上人的脸色,忙不迭地四下里找补。
“那些伤疤看着重,但也、也不是特别显眼!真的,要不是凑近了去看,根本看不出来……您那身上还是跟刚剥了壳的鸡蛋似的!您放心,我保证,我看见的事,到死都不会说出去!”
“……”
一通找补未见半分成效,床上的人脸色越瞧越不对劲,牙关还紧了又紧,被他拿在手上的那杯子也颤了几颤,一杯水尚有些满,摇荡得直叫人心慌。
水波荡了几荡,才与那人的脸色一同勉强和缓下来。
“你何时看到的?”口气也还算温和。
千钟好歹定了定神,小心翼翼也老老实实道:“就是给您更衣的时候。”
那刚见和缓的脸色眼见着又僵了一僵。
“你给我……更衣?”
“我、我起先也觉着不妥来着!可是,您那衣裳都叫血浸透了,总不能让您就那么一直穿着呀……您又拽着我不让我走,我待在您跟前,正好碍着事,旁人都没地儿下脚了,是郎中喊我搭把手的。”
庄和初也不是头一次处置外伤,不用问也知道,所谓搭把手,除了将贴身衣物解下,还要清洗血污,他那一身的血,从上到下……
那句刚剥了壳儿的鸡蛋,八成就是这么来的了。
眼见着床上的人紧咬着牙阖了阖眼,千钟又颇识时务地往后蹭了半步,离床榻更远了点,才又不死心地给自己申辩道。
“那郎中说了,我这是济人危困,功德无量,不算污了您清白。”
“……”
用理智来讲,此事元凶首恶无疑是他自己。
可于这等事上守住理智,比杀人还难。
床上的人一时间合着眼一言未发,但那脸上分明一阵红一阵白,摆明不是什么好兆头,千钟心里一阵发慌,胡乱抓着些好话就拼命往外倒。
“大人您、您花容月貌,美若天仙,那点儿伤疤,那就是湖水上的波光,夜空中的星星,花丛里的小蝴蝶,您往后肯定能娶个如意郎君……如意娘子!您好生歇着,我去跟姜姑姑说一声您醒了——”
千钟一边天花乱坠地糊弄着,一边起脚就要跑,才一动身,就听外间的门忽然一响。
三青在门外就听见了屋里热热闹闹的说话声,端着药匆匆进来,一见果真是庄和初醒了,不禁欢喜道:“大人终于醒了!”
自千钟身前走过,三青瞧见她脸上分明还没有擦净的泪痕,又道:“这两日县主可担心坏了,没日没夜地守着您,不知悄悄哭了多少几回呢。”
这话既是归功于千钟,也是向他暗报一声这两日里千钟的行迹,可落到庄和初耳中,不由得面上又是一阵发烫。
三青不明就里,将药碗奉上时又殷勤道:“大人气色瞧着已好多了。”
“……”
“您醒得也巧,大皇子来了,他晚些要参加宫宴,顺路来送年礼,这会儿正磨着姜姑姑想要见您呢。姜姑姑说您要是醒了就问您一声,可要见他吗?”
“什么宫宴?”庄和初一怔。
三青也是一怔,才道:“您昏睡了两日,今日已是除夕了。”
是,刚才他一醒来,千钟就说过一回。
竟叫那些乱七八糟的话搅糊涂了……
大皇子办事不大周全,但礼数从来不落,每年除夕宫宴前,都会先来他这里坐坐,纵是他借口养病出门办差不便相见的时候,大皇子也会留下书信问候。
这一回,纵是他不磨着姜浓,庄和初也想见一见他。
庄和初端起那碗远远闻着就一股酸苦味的药,神情淡淡地一饮而尽,又接了三青递回的水,轻抿两口漱去那不适的苦意,再开口时,面色也恢复如常了。
“让他来吧。”
庄和初才一吩咐,三青还没应声,在一旁惴惴站了半晌的千钟就似得了赦令似的,忙道:“那我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