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人,嘴上撂几句硬话,也不是什么大过,谢恂宽和地点点头,“你知道轻重就好。”
说罢,谢恂正要俯身搭手搀他,忽见那人自己撑起了身。
人从血泊间有些艰难地抬起半身,撑着一旁床沿,缓缓站起来,牙白色中衣的前襟已经被血浸透了,额前几缕碎发黏在涨红退尽、满布冷汗的脸上,乌黑、苍白与血红在那副柔和的眉目间乱作一团。
狼狈,惨烈,惊心动魄,又恬静平和。
“不过……”庄和初就这样血淋淋也稳当当地站着,平平静静道,“我活一日,这世上,就有她一日的活路。”
谢恂怔然看着,困惑多过诧异,像看着个初次见面的人。
这些年,断在庄和初手中的人命恐怕比这人读过的书还要多了,就算是菩萨下凡,那么厚重的杀孽,也早该把道心吞尽了。
以谢恂从前对这人的了解,那双此刻正平静又森冷地盯着他的眼睛,早已如枯井一般,只有看得见和看不见的,没有看得惯和看不惯的。
可他这会儿看得清楚,那一片平静之下正翻涌着何等狂涛恶浪。
一粒草芥,也值得如此?
真是疯了。
“庄和初,你是在道门里长大的,你该明白,擅自插手他人因果,迟早要遭报应的。”
“司公且不在意报应,下官何须在意?若真有报应……”庄和初笑了笑,笑得有些轻快,甚至还有几分迫不及待的欢愉,“他日九泉之下重逢,下官必与司公同入一门炼狱,彼此有个照拂,又何尝不是好事?”
谢恂面上刚拂过一重寒色,忽闻屋外风雪间传来一串匆匆脚步声。
须臾,叩门后传来三青的声音——也或许是三绿的。
“谢老大人,大人可醒着吗?”
谢恂还没回神,庄和初已应了一声。
门外人听得庄和初应声,忙道:“大人,县主前来探望。姜姑姑见天寒雪大就在花厅招待了,可要送县主回梅宅去吗?”
门外人说话间,庄和初已缓步走到门前,一手敛起黛蓝外袍衣襟,掩住中衣上的血色,一手开了门。
见是庄和初亲自来开门,门外青蓝色衣衫的少年人惊了一惊。
“大人您——”
这一对兄弟里,受谢恂吩咐的就只有三绿,三青并不知这层老太医的皮下还掩着什么身份,只觉得他家大人作为一个对外号称常年居府养病之人,当胸受了三箭,还这样行动自如,多少是有失谨慎了。
无论他家大人是怎么想的,他也该照旧把自己的戏码演好。
三青忙硬着头皮赞叹,“大人竟……竟已能下床走动了,谢老大人真是妙手回春,生死人、肉白骨,医术高绝举世无双!”
谢恂拎了医箱过来,弯起慈善的眉目,和气地道:“是庄大人运气好。虽无大碍,但总要静养些时日,明日婚仪必是不能办的。县主既来了,我就替庄大人去解释几句吧。”
庄和初略一上步,把将要起脚出门的人拦了一拦。
“今日天时不好,晚些怕雪重难行,这点小事,不敢耽搁谢老大人。”庄和初比他更和气地说罢,又唤了三青一声,“让三绿来,好生送谢老大人出府。我这便去见县主。”
“是。”
*
千钟待的花厅,还是她头一回进庄府那晚被带来的那间花厅。
那回街上也同今日一样,各处都在传说着,说庄和初必定熬不过去,庄府只等着办丧事了。
连这铺天盖地的大雪都是一样的。
只是,那晚被姜浓接进来等在这儿的时候,她满心的忐忑里只有一两分是为着庄和初。
今日十分忐忑全是为着他了。
今日不像上一回在宫里罚跪的事,能有空隙做得了假,今日他中的那三支弩箭可是街上人亲眼见着的,连从松鹤堂传出来的话,都说全要看他造化了。
那人一身功夫再怎么厉害,也是一副血肉身躯,即便这回来给他医治的还是那位谢老太医,姜浓也说了许多与她宽心的话,千钟心里还是像煎在炉上的茶水一样翻沸着,定不下片刻。
明知她就是见了那人也做不了什么,眼下也没有什么要紧的话非与他马上说不可,可她就是想见他一面。
只看他一眼,远远看一眼都好。
千钟一心等着去传话的三青回来能说一句庄和初让她过去,一双眼睛只朝门口方向巴巴望着,忽听厅中一侧传来“哗啦”一声轻响,寻声转头一看,冷不防就看见了那一道盼半晌的身影。
那人竟如上次一般,自那如波摇荡的珠帘后走了出来。
庄和初一头乌发用一根青玉簪子好好拢束着,一丝不苟束好的黛蓝外袍之外披裹着毛皮大氅,若非脸色实在不大好,脚步也有些虚浮,实在看不出什么伤重的样子来。
千钟好一怔愣,才急忙迎上前,“大人!您……您没事吗?”
稍一靠近,一股新鲜浓厚的血腥气就迎面扑来,走近了看,唇色淡白得像被雪覆住了,鬓间蒙着一层细密的冷汗,像在忍着莫大的痛楚。
可眼尾唇边那浅浅的笑意也不是作假的。
姜浓也错愕得很。
那伤要不了庄和初的命,她是信的,可那伤也实在不轻,换做旁人,早该昏迷不醒了,就算是谢宗云那般龙精虎壮的人,起身恐怕都是不易。
庄和初却这样独自冒着正盛的风雪,从后院一路走到了这里。
错愕归错愕,庄和初只朝她递了一眼,姜浓便会意地带着那几个先时来奉茶的一并退出门去。
人走尽了,庄和初才弯着笑意,轻声道:“今日,多谢你照应大皇子。”
“就是跑跑腿的活儿,还得谢您又赏我积攒功德的机会呢!”说到积攒功德这话时,千钟眼见着庄和初脸色又倏地白了一重,只当是伤痛作祟,忙伸手挽在他手臂间,“您的伤,不要紧吗?”
“刚刚好……能将明日的婚仪,往后推一推,裕王打的主意,成不了了。”
千钟到这会儿也没明白,裕王卯着劲儿要在庄府张罗这场婚仪,到底是想使一出什么坏,不过,原以为庄和初是要拿命来拦他,这会儿至少人还活着,已经算得上是很好的结果了。
“那可太好了!您快去歇着吧,我这就走,不扰您养伤了。”
千钟说着,刚要松下挽在他臂间的手,却被他抬起另一手按住了。
不知是失血太多,还是一路过来被风吹的,那手凉得惊人,还微微抖着,千钟心头一紧,便是那手只是轻轻搭覆在她手背上,几乎没使什么力气,千钟也是一动都不敢动了。
“外面太冷,待雪停了,再走吧。”人还浅浅笑着,话音却一句三断,轻飘飘的,比外面的飞雪还轻。
“好,我——”
千钟才一开口,那人一弯浅浅的笑意蓦地一黯。
身如落雪,无依无靠地倒下去。
“大人!”
第75章
庄和初让她待雪停了再走,是觉得伤势不过如此,雪停之前足够缓过来,可待意识再回转时,周遭已捕捉不到丝毫落雪声了。
身上没有充分休息后的轻盈,反倒酸软乏力,周身尽是绵绵的痛意,必是昏睡间发了一场高热。
也不知昏睡了多久,那人是否还在府中。
如今于她而言,只要离开庄府,甚至离开他身旁,都是一样的危险。
庄和初在以身挡箭时也慎重把握了分寸,没伤到什么要害处,一样的伤若是搁在往常,歇上这许久,他已满可以提刀杀人去了。
可眼下只不过心头一急,便惹得气血翻涌,牵动了肺腑间的伤处,还未全然醒转,就先呛咳起来。
才咳了两声,便有一方手帕轻轻挨放到他唇边。
庄和初只当是三青三绿在旁服侍着,未作他想,闭着眼咳出一口瘀血,便偏头吐到那手帕上。
那帕子接了血,又小心地为他拭了拭唇边的血污。
小心得有些太过小心了。
好像拿不准轻重,生怕给他多添分毫不适,紧张之间,那执着帕子的手都在微微发抖。
这不像是三青三绿,甚至不像是个惯常伺候人的。
庄和初才一皱眉,就觉一只瘦瘦小小的手轻轻贴上了他的额头,一片薄薄的温热停驻片刻,又顺势爬上了他的头顶,在他发间一下一下地轻抚着。
亲切,温存,但失了礼数。
府中近身伺候的人里没有谁会对他做这般举动。
一个有些荒唐的念头冒出来,庄和初勉力抬了抬眼,视野未清,就听见一道惊喜的呼声。
“大人!”声音响脆如银铃,又像是怕惊了这刚刚醒来的人,甫一惊呼就赶忙收敛,再开口时,话音轻下许多,喜色却更浓了百倍,“您醒啦?”
竟还真的是她……
千钟伏在床榻边,看着那双坠着密密长睫的眼睛有些吃力地几次开合后,虚渺涣散的目光终于凝聚成一束,有些诧异地落定在她身上。
诧异也只是瞬息间的事。
目光一落定,那张好似被冰雪封住的苍白的脸上就有如冰河初开,缓缓化开一重笑意。
“您觉得怎么样,还疼得厉害吗?”人在惊喜间话也不自禁地密了起来,见他目光略挪了挪,像是在找些什么,不等他开口问,千钟便又连珠儿似地道,“三青小大人去煎药了,一会儿就回来。还有谢老太医差人来说,要叫个近身伺候您的人去趟谢府,问问您的伤情,姜姑姑让三绿小大人去了。”
说罢那些原该也守着他的人的去向,千钟一面仔细地给他掖了掖方才呛咳间有些挣松的被角,一面又关切问。
“您饿不饿呀?您都睡了快两天了,我给您拿点吃的吧?”
两天?竟睡了这么久。
千钟已要动身去拿吃的了,埋在被子里的人这才轻摇了摇头,目光自远处收回来,噙着一捧松软如雪的笑意落回她脸上,唇齿微微翕动,问出一声。
“雪还没停吗?”
刚刚醒来的人力气不济,清润的话音略带沙哑,入耳不甚清晰,千钟好一怔愣,循着他方才放远的目光看了看,陡然撞见一方窗子,才忽地明白。
今日天晴,日头将将过午,天光正明,映得那窗纸明灿灿的,一看就不是还在下雪的样子了。
她应承的是雪停了就走,可这雪已停了一日有余,她还没走。
说好的话没能算数,千钟有点心虚地转回头来,挪了挪身子,彻底将那方窗子挡在他视线外,才壮着胆子说了声没有。
庄和初叫她这睁着眼说瞎话的胆色逗得笑意一深,“没有吗?”
“没有,真没有。”见他没有生气的样子,千钟心里一定,又大着胆子往前凑了凑,灵秀的眉眼间掬起一捧殷勤的笑,笑里闪着星星点点的狡黠,比窗纸上的天光还要晃眼。
“大人,您想让雪停吗?这雪停不停,您说了算,您要是想让雪停,我马上就让它停了去。”
庄和初笑着摇头,“不想。”
那伏在床边亮闪闪的笑容一下子又明灿了几分,有些小心地道:“那,您就让它再下几天……再下好几天吧,您看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