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恂怔怔看着这人伤口濡染到雪白中衣上的片片殷红,这才恍然明白。
今日之事,庄和初大概还有多得是不受伤便能达成目的的法子,非要受这一桩罪,是为了让近在明日的那场婚仪办不成。
而非挑在这个时候与他说这些,就是让他亲眼看见这份诚意。
庄和初是个什么脾气,谢恂再清楚不过。
谢恂沉默片刻,到底沉声一叹,“她已与你牵扯到这般地步,与你说明白了也好。你查她过往时,该知道她是被一个叫花子捡去养大的,那人已死了很多年了。我抽走一部分记录,就是不想给你足够的线索,推知那人的身份。”
庄和初眸光一动,不想让他知道,自然有不想让他知道的必要,“那人……还活着吗?”
谢恂又沉沉地吐了一口气,微微点头,“那个人,就是我。”
眼看着那勉力支撑着坐在床沿的人身形一颤,似是受不住这般惊愕,要栽倒下来,可未等谢恂动身上前去扶,那身形已自己稳住了。
这一稳住,就好似方才那瞬间的软弱都不曾存在过。
只是那因失血和忍痛而苍白的脸上又失了一重血色,看着已几乎如雪塑的一般了。
许是力气实在不济,也许是震愕间不知说什么是好,那人一时没出声,谢恂也没打算听他说什么,只径自淡声道。
“是在先帝朝时,为着一段差事,我蜕皮做了几年叫花子。有一日捡干草做铺盖的时候,把她从一堆干草里翻了出来。一看就是刚出生,没裹襁褓,没有衣裳,更没有信物一类的东西,该是个穷苦人家里丢出来的。我为着行动方便,没入任何帮派,但总是一人行事不免惹眼,我就把她养在了身边,算个遮掩。”
谢恂这段过往,庄和初以前丝毫不知,但他也还记得,谢恂在先帝朝时,曾有几年奉旨外出修研医术,先帝驾崩,今上登位之后,才从外回来的。
谢恂回来,那就意味着……
“是今上登位那时……”
“是。”只听他一开口,谢恂便明白他想问什么,“一朝天子一朝臣,何况是皇城探事司这样只听命于天子的衙门。那段日子,所有先帝朝探事司成员都要接受严格审查,她来路不明,会是我极大的麻烦,一个不慎,就可能牵累我谢家满门受过。所以,我就先以死从她身边脱身,又辗转蜕了两层皮,才回到如今的身份上。”
一口气倒完这些,谢恂如释重负似地又一叹,话音顿时轻快了几分。
“不过,这些陈年旧事,早已没有任何可查的凭据,那日也就是你,若换做旁人去查她的记录,我都未必会费心去抽那一点蛛丝马迹。”
越是没有凭据可查,作为唯一活着的凭据,千钟就越是至关重要。
谢恂这些年是在做些什么,又为何不准他与千钟接触,庄和初瞬间了悟,可真的话到嘴边,还是觉得有千钧之重。
“那这些年,司公是在……是在……”
“等她死。”谢恂淡淡替他补全。
当年被掩埋下的麻烦,并非是一片叶,一朵花,而是一坛酒。
埋得再久,那麻烦也不会自己消失,只会越来越浓厚,彼时事发,误的也许只是前程,而今若再掘出来,就是欺君之罪,欺瞒的,还是先帝朝之事。
欺瞒了什么事不重要。
就只凭如今谢恂坐在这个位子上,却有这一个守先帝朝秘密而欺当朝之君的行为,便足够让谢家万劫不复。
所以他必得让这祸根永永远远地埋下去。
杀人灭口,又非正道所为,也太过惹眼。
何况,他根本也用不着动手。
“所以,司公在脱身之前,对她留下那一番临终叮嘱,要求她只能靠自己讨活路,不能卖身,也不能有让人养着的念头……”
庄和初先前一直想不通,这番嘱咐若对个少年人说,算是合情合理,可对一个尚不足十岁的孩童而言,在街面上独自谋生几乎是条绝路。
何况,她还被教着去坚守那些善恶是非、因果报应的道理,为着一个虚无缥缈的来世,不能偷不能抢,不能与人为恶,就只能在极为有限的门路里苦苦挣扎求生……
如今,一切疑雾都消散了,化作根根尖刺,密密地扎在他心头一处。
心头一处太痛,伤口的这点疼痛便好似被镇住了,庄和初定定看着那被千钟几乎日日挂在嘴边念着的人,缓缓站起身。
“司公不是为她计深远,是怕她一旦被收养进了什么人家,会把与你一起生活的细节透出去,被探事司的耳目捕捉到,暴露你瞒报的事。”
庄和初步步欺近,一字一声,“这不是在等她死,司公就是在杀她。”
既想要她死,又连亲自下手给她个痛快的了结都嫌脏了手,于是在诸多法子之中选了最为阴毒的一种。
以包裹着疼爱的谆谆教导为刀,让她自己握着刀,一刀刀将自己凌迟到死。
在绵延无止的苦痛中,她还牢牢记着那人嘱咐过她的每一句话,想念着与那人一同生活过的时光,宁可在雪地里挨打,也万般珍惜地护着那人留给她的最后半只瓷碗的念想。
却不知,她盼着那人在天上保佑她时,那人正在每一场酷暑,每一场严寒,每一场毒打驱撵之中,殷殷盼着她早日气绝魂消。
庄和初已走到谢恂身前,仍又向前迫近一步,心头剧烈的痛意漫上眼底,凝成一片冰雪,肃杀之重,迫得谢恂不由得退了一步。
“司公如此作孽,不怕报应吗?”
第74章
屋外烈烈风雪卷过竹丛,掀起阵阵惊涛骇浪之声,卷着近在眼前的这声诘问一并扑来,扑得谢恂陡然回神,脚下沉定,低喝了一声“放肆”。
“庄和初,且不说,这总指挥使的位子,也未必就是你囊中之物,你这般口气对我说话,还为时尚早……这些年,我自问待你不薄,也曾几次将你这条命从鬼门关前拽回来,就是条狗,也该知道感恩了,你竟为个非亲非故的叫花子跟我大呼小叫,你有没有良心?”
许是要占回自己方才被迫后退那几步,谢恂也往前迫了迫,可面前的人纹丝未动。
不但没动,还笑了。
“司公竟也在意这样的良心吗?”庄和初苍白的唇角微微扬了扬,“这世上最念司公恩情的人,司公可是要杀之而后快的——”
话没说完,蓦地一下被掐断了。
是被一只手掐断的。
一只苍老、洁净、泛着草药气息的手,一把紧紧扼住了庄和初的颈子。
这是一只德高望重、救人无数的老太医的手,也是一只冷酷凉薄、杀人无算的皇城探事司旧任九监指挥使的手,如今虽已是一只年近七旬的手,但这一扼的力道,仍非寻常人能受。
庄和初也不是寻常人。
他是刚刚被三支弩箭当胸贯入,伤口深及肺腑,又因勉力起身血流不止,喘息都已艰难的伤重之人。
谢恂面沉如铁,手上力道一寸寸加重,捏出骇人的“咔咔”之声,眼看着捏在手中的人好像一条从水盆中捞出来置于砧板上的鱼,徒劳地仰头去够那些近在面前却无法消受的空气。
不消多时,那苍白如雪的面色就因憋闷而泛出痛苦的红意。
谢恂堵在心头的一股火气终于纾解些许,才沉声缓道:“她原就是要被这世道碾碎的。纵与她披上层县主的皮,她还是一粒草芥,这世道一样能碾碎她。”
随着扼在颈上的那只手越收越紧,血涌之声充斥耳鼓,近在眼前的话音传入耳中,远得好像自阴曹地府中传来一般。
便是如此,想要挣开这只手,对庄和初也不是件太难的事。
可庄和初没挣扎,也没还手,只任由那被满腔怒气熊熊烧灼的人扼着,微微垂眼,眼尾挑起一道与唇角处一样的柔和弧度,眸中仍是一片无波无澜的冰雪。
那被面颊上的涨红衬得越发淡白的唇勉力动了动,谢恂忽觉紧扼在掌心下的那片肌肤深处,传来断断续续的震颤。
“那,司公……敢,碾碎我吗?”
谢恂当然不敢。
九监在松鹤堂的那个郎中已先为庄和初看过,街上耳目纷杂,救治时不知有多少人围观目睹,庄和初伤情如何,这会儿兴许已报到御前了。
若在他医治时出了差错,别说是死,哪怕只是颈上多添一道掐痕,都是他不愿惹上身的麻烦。
可很多时候,麻烦是不得不惹的。
有些小麻烦不敢惹,便会有惹不起的大麻烦。
所以谢恂松了手。
却也不是力气一卸就松了手。
反倒是力道猛地一深,扬手一把将人横掼出去。
力道之深,将人如雪片般掼出丈远,重重摔在床沿旁,一口血呛出肺腑,伏在地上咳得撕心裂肺。
“咳,咳咳……”
每咳一声,那片自他身下漫开的血迹都随之扩大一圈。
谢恂双手拢袖,冷眼看着试了几次都没能撑起身的人,在屋中渐渐浓厚起来的血腥气中深深吐纳。
几番吐纳,心头畅快了些,口气也缓了些许。
“她那条命,是她生身父母欠她的,算不到旁人头上。杀她的那道密令,在司中已归档在了你的名下,下令的因由是着人假意刺杀,你出手救其性命,以博取她充分信任,方便利用。”
地上那咳得直颤的身形遽然一顿,看得谢恂扬了扬那轮廓和善的眉头。
“怎么,这不是实情吗?你在她身上耗下那么多功夫,不就是为了用她办事吗?总不是真要当圣人吧。那满城多少身罹苦厄之人,你怎么就单管她一个?”
一时间回应的只有急促而无力的咳声,再无其他。
谢恂一叹,缓步向那总算不再顶嘴的人踱近些,口气又和缓几分。
“她是有点聪明,又听话,但你使唤一时也就罢了,总归是野路子,成不了大器。你若要用人,司中多得是规规矩矩训练出来的人手,精干的都先供着你九监就是。”
说话间,走到那片依旧在缓缓向外扩大的血泊边沿近处,谢恂停了脚步,敛衣蹲下身,悯然垂目,伸手在那咳血咳得颤颤发抖的肩背上轻抚了抚。
“你只要不再关照她,任其生灭,便是成全我,成全我谢家后世前程,这总指挥使之位,我依然保你稳坐。”
伏在地上的人又断断续续咳了好一阵,有些艰难地喘息片刻,啐出口中残余的血,勉力抬手抹去唇边血渍,却好似还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黏在唇齿之间,嫌恶地皱皱眉,有气无力地吐出来。
“谢家前程……”
谢恂也不与这已气若游丝的人计较那一点惹人不快的口气,又一叹,越发好声好气,甚至还多添了三分低声下气。
“我已是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此生也只盼个善始善终。但我那逆子,虽不成器,到底是我谢家血脉,还有谢家的那些旁支旁脉,多少后辈要成家立业,我不能不为他们打算。你也体谅体谅我这老头子吧。”
被他一下下轻抚着的那片肩背有些艰难地起伏了几下,好似将全身可以调动的力气都蓄到一处,才勉力开口出声。
“司公为谢家的后辈们打算时,可想过,还有一个孩子,你亲自为她取过名字,她……也是喊你一声爹的?”
谢恂手上一顿,默然片刻,沉沉一叹,扶着膝头站起身来。
“你是铁了心要跟我对着干?”
“下官,不敢与司公为难……”
谢恂眉目微微一展,他就知道,庄和初必定不敢。
不为别的,只是庄和初足够聪明,能想得明白,但凡他敢把这些说出来,便是做好了他不与他一条心的准备,不惧什么。
再则,千钟是他一手养大的,是什么心性,有几分本事,他再清楚不过。挑这么一个法子杀她,只是因为这法子干净,也方便,并非是别无他法。
只要他想花心思,那就还有数不尽的法子。
一个聪明人,还识时务、知进退,那就是最聪明不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