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麻烦?”庄和初还是不紧不慢地问。
“千金易得,真心难求,就凭她不惜己身一心为我的这份恩义,哪怕她只是个叫花子,我没法给她皇子正妃的名分,也能纳进府里好好养她一辈子……”
千钟刚叫这话惊得倒抽了一口气,险些被还没咽完的那口绿豆糕呛了,又听这善心大得吓人的人话音一转,为难地接着道。
“可是,她如今这个身份,已经和先生绑上了那道两朝御赐的婚约,名义上便是我未过门的师母,纵是先生与她都无意彼此,那……那她跟我,说出去也不成体统啊。”
千钟倒抽进的一口气好歹松出了一半,心有余悸地顺顺胸口。
这可是个再好不过的下驴的坡了,只要就着这道婚约的话多少说上两句,哪怕不解释她那心意是怎么回事,这要命的误会也能翻过篇去了。
可庄和初还是不急不忙地问,“这么说,殿下对县主只是念着一片恩义,并无儿女之情?”
“什么儿女之情,先生就别打趣我了!寻欢作乐是一码事,要说我这心里头真心实意揣着日思夜想的,就只有我裕王叔,我琢磨他都琢磨不过来,哪有心力琢磨这些?不过……”
那断然否认的话音又忽然一顿,发出一声令千钟心头一颤的迟疑。
“我母后倒是说过,她觉得县主聪慧机敏,很是合她眼缘。她前些日子还与我说,裕王叔如今连先生您的婚事都要插上一手,怕是定然不会让我顺顺当当成一门好亲事了,要是一时没有合适的人选,先纳个家世平平但能真心待我的侧妃也好。若叫她知道了县主的心思,也知道您无意迎娶县主,她没准儿真会豁出去为我撮合了。”
这番话里的前因后果,利害纠结,千钟都能听得明白。
可是这豁出去……能是怎么个豁法?
“殿下的意思,我明白了。”到这该追问几句的地方,那人却又不问了,“时辰不早了,殿下先进宫去吧,容我想想,也许能有两全之策。”
庄和初说的是“也许能有两全之策”,但听进萧廷俊耳朵里,那“也许”二字就如同不存在的了。
萧廷俊又道了几句过年的话,周全了礼数,便一身轻快地走了。
屋里重归宁寂,庄和初松下已有些倦乏的身子,斜依在背靠上,缓缓喝了两口茶,才朝内间唤了一声。
“千钟。”
明明觉出有细碎的响动,却半晌不见回应。
“千钟?”庄和初略略扬高话音,又唤了一声,才见那帘后怯怯地探出个小脑袋。
人在帘后踯躅片刻,一步三掂量地走过来,一双眼睛滴溜溜地朝外间里更明亮的窗子望着,试探着开口。
“大人……我、我觉着,雪已经停了——”
“我觉着没有。”
被那人淡淡一声断了念想,千钟也不再做无谓的挣扎,老老实实上前,垂头站下,便不吭声了。
庄和初看着好笑,“没有什么话想与我说吗?”
“没有。”垂着头的人老实巴交道,“我帮着大皇子的事,哪一桩不是您的差遣呀?您心里头跟明镜似的。您要是打定主意不认了,我再说什么都不好使,不如就都遂了您的愿,您念着我明事理,没准儿还能可怜我些呢。”
话是认命的话,可字字声声里都在拐着弯地骂他。
本还担心着如此大事会不会吓坏了她,现下这么看,这人不但没吓坏,还在这短短的工夫里就已经琢磨好了对付他的招数。
不让她使出来,怎对得起她这番苦思冥想?
庄和初好容易才忍住笑,肃着一张脸,语声淡淡地问她,“我何时差遣你去买丝线,给大皇子缝荷包了?”
面前人也不急着分辩,只委屈地抬了抬眼,“我说了,您能信吗?”
“不知道,你试试看。”
虽不是句准话,千钟面上摆足了委屈,心里还是定了一定。
只要还肯听她说,那就是还有商量的余地了。
千钟就拿着这副委屈的调调,把她如何帮了云升风临进大理寺,如何得了那一百两银子,为何再去那街上等大皇子和裕王一行,又怎么被那俩婆子护进丝线铺子里,与庄和初从头起说了一遍。
说到关键处,千钟瘪了瘪嘴,埋头揪着衣角,又格外委屈几分。
“临走了,那铺子里的婆婆拉着我,一个劲儿地与我说那铺子里的丝线怎么怎么好。我就想着她们护我一场,我照应人家的生意,也是应当的。我就说,我要缝荷包的那种,她们问我是要缝给心上人吗,我急着快点儿走,就顺着她们的话说是……谁能知道,这话怎么就传成了这样呀。”
说罢,又想起落下一段,忙又补道:“我身上就只有裕王赏的那张一百两的银票,那婆婆说,这张太大了,在她们那使不了,她们就送了我一股,叫我先回家用用看,要是觉着好用了再去光顾生意。”
听她绘声绘色说完,庄和初也不置可否,只转手搁下拢在手中的杯子,摊开掌心,朝千钟伸过来。
千钟愣了愣,忽地想起什么,忙从怀里掏出那张一百两的银票,小心搁到庄和初手里。
“这钱,我是打着您的名号跟裕王那讨来的,该当是您的。”
庄和初接得好气又好笑,看也没看就转手搁到了一旁,又朝她伸手,“那丝线呢?”
“有有……真是那丝线铺子给我的,您尽可以去查,我绝没扯谎骗您!”千钟忙摸出那丝线,又搁到那向上摊开的掌心上。
一小股质地还算上乘的丝线,绿色的。
一见这颜色,庄和初就明白几分,却还是一边端详着,一边明知故问,“这颜色,是你挑的?”
千钟神色一顿,满脸的理直气壮上登时浮起一重心虚。
好生纠结了一下,千钟到底还是老实道:“我……是您那只荷包,我扯得着急,扯坏了,正好挑个差不离的颜色,想着回去能求银柳姑姑帮忙补一补。”
这回不待庄和初朝她伸手,千钟就摸出那荷包递上来。
说是扯坏了,也不过就是勒口处崩了几段线,庄和初目光只在上面轻一扫,便撑开口,朝里面寻去。
还好,里面的东西都还在。
眼见着庄和初去寻那字条,千钟忙见缝插针地吹捧道:“大人您可真是神机妙算!提前那么些天都能算到要用这个给我传信儿,那么早就我把这字拿去揣在身上了。您看,您都开了天眼了,肯定能知道,我说的句句都是真话!”
被她连声吹捧的人无动于衷,连丝线带荷包一起收进袖里,才轻一叹。
“大皇子那些话,你也都听见了,事实真相如何,眼下已不是最要紧的。先前你说,只要攒够了家底,嫁给什么人都一样,这话还作数吗?”
千钟心里一抖,话音也有点抖了,“能……能不作数吗?”
此事要如何处置,方才在追问萧廷俊时,庄和初就已打算好了,可一想到之前她那一排子什么波光、星星、小蝴蝶的,还有那什么剥了壳的鸡蛋……
他就不想这么快给她个准话。
“能。”庄和初说着,伸手够过一旁榻桌上的一只匣子,匣子打开,就见里面装着一只龟甲和几枚铜钱。
庄和初一边取出那只龟甲,一边接着道:“你既信得过我神机妙算,我便赠你一卦,与你好好算一算,你今世姻缘究竟在何处,也好对大皇子有个说法。”
这副家伙什儿,千钟在街上见过那些算命先生使,就是把几枚铜钱塞进龟甲里摇晃摇晃,摇出来往桌上一撒,看着铜钱的排布来解卦。
灵不灵的且不说,这里头的门道她是一点儿也看不懂的,那就是说,不管摇出来个什么,都是这人怎么说就怎么算的了。
凡事往天机上一扯,就是天子也得掂量几分。
说话间,庄和初将龟甲搁下,转手又一枚一枚去拿匣子里的铜钱,千钟心下一横,扑过去一把抓过了那龟甲。
“别……别算了吧,您身上有那么重的伤呢,今日还是除夕,这么个日子里动用神机,冲撞了哪路神仙,再伤了身,那可就不好了。再说,这、这王八壳子里摇出来的姻缘,它也不吉利呀!”
庄和初猝不及防,绷不住笑出来,笑得直咳。
千钟趁机赶忙把那龟甲往匣子里一送,借着上前照护他的架势,将他已拾进手里的铜钱摸过来,尽数丢回匣子里,盖子一合,直推到那人不起身就够不着的地方,而后一边帮他顺着背,一边煞有介事道。
“您瞧瞧,这神机当真动不得吧!”
庄和初好容易缓过这口气,再开口时,话音里多添了几分半真半假的虚弱。
“那依你看……眼下这事,该如何是好?”
第78章
要说怎样才能跟大皇子解释清这里头的阴差阳错,又不至于拂了这份天大的抬举,牵连那好心护她还赠她丝线的铺子一道惹祸上身,千钟一时也没头绪。
但有一件事,她看得透透的。
庄和初既不给大皇子一句准话,也不给她一个痛快,摆明是已经做好了一番盘算,这会儿东拉西扯间不知在话里话外挖了什么坑,正哄着她往下跳呢。
刚刚一阵呛咳,激得那人一双眸子里浮起一重蒙蒙的水雾,经由外面雪地反映进室内的天光已经亮得发白了,投在其中,也被这重水雾尽数化了去,根本照不见底。
好看得很,可那深底里究竟在转着什么心眼儿,千钟就实在是看不清了。
但不用看清也知道,至少在这人自个儿看来,那铁定不是什么好心眼儿。
不然,又有什么不好与她直说的?
可要说坏,定也坏不到哪儿去。
这不坏又不好的心眼儿到底是什么,她看不透,有一个人兴许能行。
庄和初一句问罢,半晌不得回应,也不出声催促,就斜依在那儿,支着一副西子捧心的样子,耐心十足地等着。
三青说千钟守了他两日的话应该没有假,单看这双眼睛里隐隐的血丝,便知她这两日必没睡个囫囵觉,可那目光还是鬼精鬼精的,绕在他身上打了几转,又煞有介事地皱皱眉头,才一本正经开口。
“这事儿,我自个儿拿不了主意。”
“为何?”庄和初耐心问。
“从户籍上论,我已经是梅家的人了,我的亲事牵扯的不是我一个人,我得回去先跟兄长商量商量,再给您回话——”
话音还未落定时,千钟就突然后悔了。
她一时也不明白是错在了哪儿,但她清楚地看见,这人听着听着,面上忽然掠过一抹似有若无的笑意。
不真切,可足够在千钟心头撩起一丝不祥的预感。
好像是……她自以为瞧见了一个坑,有意绕了条看似平顺的路,却不想,那坑是假的,是这一肚子心眼儿的人故意引着她绕上这条路的。
她这自作聪明的一绕,正好一脚踏进了那真正挖给她的大沟里。
后悔已来不及了。
“也好。”庄和初轻一点头,好似这话正说到了他心坎上,千钟才一把话说话,这厢就痛痛快快地应了,“今日除夕,你与梅先生也该团聚才是。一会儿就让姜浓备些年礼,我和你,一同回梅宅去。”
千钟一惊,“您也去?”
“不能去吗?”那张本就血色淡薄的脸上神色忽一顿,莫名又淡了一重,倒显得眸子里的那重水雾更浓了,“那日与你去看宅子时,你说过,要在那宅子里给我留一处院子,等挣了钱,还要买好多书放在那里,我得空就能去坐坐。”
庄和初说着,转目朝几案上那张被他随手搁下的一百两银票一瞟,目光再转回来时,黯淡得直让人心慌。
“莫非,这只是寒暄的话,我自作多情了吗?”
“不不……不是!”千钟慌忙摆手,好歹稳了稳神,才劝道,“您愿意去,我求都求不来呢!可您的伤还没好,又天寒地冻的,这会儿挪动,万一……万一有点什么不好,大过年的,上哪儿找郎中去呀,您说是吧?”
庄和初不以为意,“那郎中是在我手下听差的人,随传随到。”
千钟噎得一愣,忙又道:“可、可伤在您身上,找郎中再方便,要是出点儿什么差池,受罪的不还是您自个儿吗?那宅子跑不了,我和兄长也跑不了,您且安心把伤养好养透,待您好全了……等到春暖花开的时候,我和兄长一定一块儿来请您去好好住几天!”
春暖花开的时候?这一杆子就把他支到俩月外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