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和初暗自好笑着,面上波澜不兴,默然听着她说完,长睫略略一垂,话音也低了一低,“是嫌我这样,要给府上添麻烦吗?”
“不不——”千钟还没抓出点儿像样的说辞,就见那低垂的眸子一抬,盈盈的尽是笑意。
“如此,你既盛情相邀,我便去叨扰了。”
“……”
千钟算是听明白了,这人是打定了主意要去的,她就是说破了天也没用。
绕这么一圈,动这么多心眼儿,就为跟她一块儿去梅宅过年?
这里头肯定还有玄机,但她实在是想不通了。
庄和初跟她一块儿回去,总比不让她回去来得好,只要回到梅宅,有梅重九帮她一起提着小心,不管有什么玄机,再掉进沟里一回的可能总归能小一些。
再说了,一个重伤未愈的人,走几步路都还有些费劲,就是由着他折腾又能折腾出什么来?
如此想着,千钟也别无选择地顺势应了下来。
那把她一路拐进沟里的人遂了心如了愿,立时就唤来姜浓,让姜浓先去安排她洗漱更衣,晚些再到这儿来,取他亲拟的礼单。
姜浓照吩咐安顿了千钟,再折回来时,那拟好的礼单已搁在案头上了,庄和初却还在伏案写着些什么。
姜浓又换了杯热茶来,庄和初才搁下笔,轻一叹,温声道:“今日除夕,旧年的事,还是都结在旧年吧。”
姜浓身形微一滞。
庄和初与她还未了结的旧年之事,也只有那么一桩了。
该来的,总是要来的。
姜浓也只微微一滞,便释然如常,稳稳搁下茶杯,垂手颔首恭立,“姜浓自知罪孽深重,不敢苟且偷生,一切听凭大人处置。”
庄和初轻轻揭起墨迹尚未干透的纸笺,又从头至尾看过一遍,转手递向那等待发落的人,语声淡淡,温煦如旧年里每一次与她下吩咐的时候一般无二。
“这是要在司中归档的文卷,你看看,若无异议,我便用印了。”
事到如今,这些不过都是行个过场而已,姜浓接到手里时也只打算扫一眼便罢,可一眼落上去就不禁怔然一愣,匆匆看罢,再抬眼时,已是满目错愕。
“大人……我和裕王从前那些往来,怎全都算成是您交派的差事了?”
许是伤重方醒就坐了太久,体力难支,庄和初挪了挪身子,换了个更松泛些的姿势,再开口时,那略有些虚弱的话音也松泛得好像闲话家常似的。
“你若还想留在第九监效力,我便这样交上去。若不想,你有什么打算,也可以与我说,凡我力所能及,必会成全于你。”
姜浓讶然,目光不可置信地在纸笺与那张苍白含笑的面孔上徘徊几趟,几度开口欲言,都没出得了声,到底还是那人看透了她似的,不问便答。
“这是我自己的意思,司公不会知道。日后有必要时,宫里也许会知道,但不是现在。”
姜浓惊色愈重,颤然出声,“可是……若被发现,您可是——”
“那就小心些,不要被发现。”庄和初轻笑。
愕然呆愣片刻,姜浓才缓过些神来,温婉的眉宇间凛然一肃,将那写着一条活路的纸笺往回一呈。
“姜浓死不足惜,断不能牵累大人。还请大人赐我一死吧。”
庄和初畏寒似地拢手于袖,不去接那递回到面前的纸笺。
“若是我这里还有差事,非你不可呢?”
姜浓微一怔,旋即苦笑,“大人一片苦心,姜浓心领了。我有自知之明,我在第九监所担之事非是无人可取代,我在裕王处也不是什么深得信重之人,能为大人所用的,极为有限,远不值得大人搭上自己的性命来换。”
这都是实情,庄和初轻轻点头,“这两日间,裕王可差人来与你联络了?”
“不曾。”姜浓如实道。
“正因如此,这一次,才非用你不可。”这话分明不足以解释清楚什么,庄和初也不待姜浓再问,便接着道,“早些时日,裕王用那些西北恶匪伏袭我的车驾时,我便觉得,我身边应该有一双裕王的眼睛。”
“姜浓不敢欺瞒大人,这件事上,裕王并未与我联络。”
庄和初又点头,“那日将你引出来后,我就一直在思量这件事。你在第九监所担的差事,一向也未曾触及这些外面的行动,甚至裕王对这些路数的熟悉,已远在你之上了。所以,他对第九监的了解,必不是从你这一处来的。”
话已说到这份上,再愚钝的人也该有几分警悟了,何况姜浓并不愚钝,“大人是觉得,您身边……除我以外,还有裕王的人?”
庄和初不置可否,仍闲话家常似地不急不忙问:“以你看,府中这些人,有什么不妥吗?”
姜浓思量片刻,到底还是惭愧地摇头,“未曾发现什么,是我疏忽了。”
“也兴许,这漏洞本就不在府里……”庄和初轻咳了两声,喘息稍定,伸手拿过热茶浅呷了一口,才又不疾不徐道,“不过,应该很快就能见分晓。裕王虽已亲手杀了金百成,但金百成到底曾身任要职,接触过裕王府不少机密事务,与他相关的一切,裕王定会一一排查清楚。”
与金百成相关的一切,自然包括将金百成一步步送向死路的所有人。
姜浓顿悟,“裕王府与我联络的人,一向是金百成,金百成一死,裕王若想稳住我以方便摸查,必定要选派新的人来与我联络。来的人,必定是一个能让我放下戒心,同时也是裕王全心信重之人。也许,就是那个漏洞。”
“这是最好的一种可能。”庄和初笑笑,“不过,最坏,也坏不到哪里去。毕竟我才是将金百成推向死路的最关键一环,就算为了摸清我究竟为何要舍命去救金百成,一时半刻里,他也不会伤及你的性命。”
姜浓忽又明白些什么,垂目看看还搁在案头的那份礼单,“大人突然要去梅宅过年,是为了放给裕王一个派人联络我的时机?”
“我也有件要事去办,刚好两相方便,不会落了刻意。”庄和初略略一垂目光,落在那页还执在姜浓手中的纸笺,轻一叹,“这条路走到底,也未必就是一条活路,可若揪不出这漏洞所在,要搭进性命的,就不只区区你我了。”
裕王野心与手腕,这些年来,姜浓看得再清楚不过。
司中严苛的章程,她也再清楚不过。
庄和初这话绝非危言耸听,相反,许是为着不施加与她太多压力,他已将话尽可能往轻描淡写里说了。
姜浓默然片刻,“大人既信得过我,姜浓这条命,愿为大人驱遣。”
“万事小心,我在梅宅等你的消息。”庄和初温然一笑,这才接回那页将要归档的纸笺,转手捉过案头上的礼单,交予姜浓,“这些尽快照单备齐吧。”
已到年根底下,家家都要筹备过年的事,昨日起,街上就有许多铺面关门歇业了,今日除夕,想要置办东西更是麻烦。
姜浓原想着先看一眼有什么不好办的,也好当面请示个替换,免得再来回耽误时辰,哪知礼单打开,一眼落上去,姜浓就是好一怔愣。
这已不是什么办来办不来的事了。
“大人……”姜浓犹豫着提醒道,“这些东西,作为年礼,好像,有些不合时宜吧?”
庄和初笑,“这就是最合宜的,照办就是。”
第79章
一应准备停当,离开庄府去往梅宅时,日头已经偏西了。
往年除夕,这个时辰,街上铺子大多关了门,小贩也收了摊,连各衙门都在前两日就洒扫庭除罢,那些擦得锃亮的黑漆大门要一直关到初五才会打开。
好像天地间奔忙整年的人到这一日里总会顿然醒悟,人活于世,除了在功名利禄、金黄银白之间计较,还有些更紧要的人与事,在那一户户高高低低、大大小小的宅院里等着他们。
因着这道顿悟,平日里再人情冷漠处,也会生出一股热腾腾的年味。
这会儿无论讨饭讨到哪一家去,只要在门前说上几句吉祥话,就一定不会空着碗离开。也正因讨饭讨得容易,这几日里,各处叫花子们也不会太过计较地盘的事了。
能吃饱,还不会挨打,所以千钟虽不喜欢冬天,但一向里也盼着过年。
今年尤甚。
自遇着庄和初,挨饿挨打都再不是需要担心的事了,一步步落了户籍,有了些能随她支配的财物,有了一处能任她随意进出、想待多久就待多久的宅院,甚至宅院里还住进了会等着自己归家的亲人。
这些日子虽一事叠着一事,没个消停,但年关日日临近,每趟出门,凡是有置办年货的身影晃过眼前,千钟都忍不住去想,今年过年会是个什么样子?
可怎么也没想到,会有庄和初带着洋洋十几担礼和他自己,一起跟她回梅宅这么一出。
梅重九更想不到。
来人传报千钟与庄和初到时,梅重九正枯坐在房中,有一下没一下地抚弄着团在他膝头的一只小猫,讶异间只是把这毛团子挪开再起身的功夫,便听到人已进了门。
“梅先生聘了只狸奴吗?”
陌生的气息被门帘开合间涌进的寒风挟来,毛团子警惕地喵了一声,展身成一细条,炸着毛跳下坐榻,一溜烟窜到内间去了。
聘狸奴,就是寻了只猫来养。
皇城里文人雅士养猫,不是捉一只或买一只来便罢,还要正经择个吉日,画张纳猫契,以礼相聘,一应礼数都周全了,猫才算是真正入了宅门。
梅重九无事可做,但闲人与闲情终究还是两码事。
这猫也不知是打哪儿来的,许是原就生在这宅子里,那日雪后循着门帘开合透出的丝丝暖意钻了进来,卧到他膝头上便不走了。
毛茸茸的一小团,粘了一身雪粒子,摸着有些湿漉漉的,梅重九不忍撵它出去,就嘱咐了人给它备点食水,任它随时进出,不知不觉,这小毛团子就已在他这里赖了两日。
这两日一直为庄府那边的情况悬着心,又无使力之处,连消磨时辰的事都找不到一件,全靠这小毛团子黏着他,才将那些无用的心焦消解不少。
可要往严格里说,它还不算与他有什么关系。
他身边凭空多了这么个小东西,合该解释几句,可要论轻重缓急,还远远轮不到说这些。
“你怎么——”梅重九错愕间顾不上去摸搁在一旁的竹杖,又忘了足下还有一阶脚踏,一步踏空,险些绊倒,被千钟眼疾手快地扶住了。
“兄长您别急!庄大人他挺好的。”
他错愕之处就是这个挺好的,不用看,单从话音里听着,那人也不像是有什么大碍的了。
梅重九没等全然稳住身,就迫不及待地将被绊断的话又续上,“你不是伤重昏迷,一直没醒吗?怎么……这就已经好了?”
千钟留在庄府当天,姜浓就亲自来送过话,可关于庄和初的消息,向来是三分里真掺着七分瞎编,哪怕是这庄府的大管家亲自来说庄和初没有性命之忧,梅重九也是将信将疑。
尤其昨日又托银柳去问,问来的是这人伤重发了高热,一直没有醒,还听说有口棺材在这人受伤那日就进了庄府,便更觉姜浓是为给他宽心,说了谎。
他刚才枯坐在这里出神,就是在想,是不是真的要为这人刻块牌位了,谁知转眼功夫,人就好端端到了面前。
那清润的话音还如常含笑着,听着就让人来气。
“托县主的福,今日醒来,已不打紧了。”
不打紧,那就是说,伤是真的,只是这会儿缓过些而已,且是才一缓过些就跑到了这里来。
梅重九深深蹙了蹙眉,在蒙于眉眼上的那道缎带下蹙出几竖并没有什么关切之意的起伏,顺势将在一旁扶着他的千钟往自己身后掖了掖。
再开口也没有一句过年的话,劈头便道,“伤重才醒,就专程跑这一趟,该不只为送千钟回来吧?”
不待对面的人开口,身后已抢先冒出个响脆的动静。
“庄大人是来跟咱们一块儿过年的。”
梅重九懵然一愣,愣得凝在眉心的竖痕都松开了,“过年?”
千钟来的路上一直在盘算,到了梅宅就借口让庄和初先在前面厅堂歇歇,她自己溜到梅重九这儿,与梅重九把事商量个明白,再一道去见庄和初。
可庄和初左一句梅先生行动不便,右一句不必把他当外人,就一路跟到了这儿来。
庄和初越是这副架势,千钟越是觉得,必得先跟梅重九通个气儿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