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大人要在这儿待好几天呢,有什么话都能慢慢说。”千钟重又挽上梅重九的手臂,拿出一派热情好客的热络劲儿,殷勤安排道,“还是先让庄大人安顿下吧。我觉着春和斋就挺好,那儿清静,叫人先陪庄大人过去看看,庄大人要是不喜欢,再给他换,您看行吗?”
春和斋?梅重九微一怔。
这两日闲得发慌时,梅重九也叫人带他在这宅子里走了几趟,大小院落都去过,自然也去过千钟说的这一处。
这一处也没什么特别,只是个栽满了桃李海棠一类春日花木的清静小院,定要说个眼下最值一提的特点,就是梅宅里再没有一处院落比春和斋离他住的这一处更远了。
庄和初这一趟过去,不管喜不喜欢,起码也得耗上一盏茶的功夫。
梅重九不明就里,但这里头调虎离山的意味已再明白不过,便也不多言,只道一切随千钟安排。
千钟立时就要快刀斩乱麻地唤人来,可惜还是慢了。
她这把快刀还没待拔出,就被另一把更快的抢了先。
“我的来意,还是先与梅先生说明的好。”话虽是抢来的,可照旧说得不急不忙,和颜悦色又四平八稳,“今日前来,原是千钟有一难解之事,想回来与梅先生做个商量。我恰也有一事,必得与梅先生面议,又同千钟这件事颇有几分关系,便一道同来了。”
话已说到这份上,再拖延就落了刻意,梅重九也只好问:“什么事?”
庄和初眉目一低,颔首自身上拿出一份礼单。
从庄府出来时,姜浓是把送礼的事交代给了三青,可庄和初就只让他随着车驾送到梅宅门口,由梅宅仆婢接进来,便打发三青与一众庄府的人都回去了。
三青带来的礼单也交到了他手里,正是这份。
大红的礼单在这人素白的手上轻轻一转,郑重托于两手掌心上,又极尽恭敬地抬高几分。
千钟看得心头微微一揪。
这人伤在胸前,更衣时抬一抬手都会痛得皱眉,方才在马车上一路颠簸,伤处定然更不好了,眼下这样抬手呈物,哪怕只是一份薄薄的礼单,也必得忍着难以想象的痛楚。
只是送份年礼而已,哪值得这样讲究?
何况,抬得再恭敬,梅重九也看不见。
眼见着那双手不管不顾地抬到那毫无必要的高处,略顿了顿,似是忍过一阵有碍言语的痛意,一副眉目低了又低,才满意地稳在这恭敬得几乎已失了他一切身份的姿态上,而后和缓又郑重地一字一声道。
“在下庄和初,今日冒昧登门,为自己求娶梅氏贵女千钟,呈礼于此,请梅氏尊长过目。”
话音落地,半晌无声。
梅重九眼睛不便,安全起见,房中就没设茶炉一类的东西,这一静,便静得悬针可闻。
千钟甚至可以听见自己擂鼓一般的心跳声。
庄和初,求娶她?
这好像与那道赐婚的旨意已不是一回事了,可究竟是怎么回事,千钟呆立在自己的心跳声里,思绪像被什么柔软又炽烈的东西缠住了,一动也动不了。
不知多久,才被梅重九沉声一句诘问唤回了神。
“庄和初,你这又是唱的哪一出?一道赐婚旨意你还嫌不够吗?”
那被厉声诘责的人头也不抬一下,只维持着那让他痛彻肺腑的恭敬姿态,依旧和缓又郑重道。
“那道赐婚的旨意,与先前行过的一应礼数,都是给县主梅氏的,如今是我有意求娶千钟,自然该从头过礼。”
“你这一回,是真心要娶千钟?”
“是。”
“你先前可是与我说——”梅重九夹着火气的话音倏地一顿,紧了紧牙关,到底只道,“你先前在外面院中与我说的那些话,和你今天这话,自相矛盾,到底哪句是真心的?”
那日说过什么,以庄和初的记性,自然每字每句都记得清楚,也似这人早料到必有这一问,预先做了准备,梅重九甫一问罢,便立时得了回答。
“彼时是彼时的真心,今时是今时的真心,时移事变,但皆是真心。”
“你少来这套!”梅重九面色一沉,上步张手,将千钟拦到自己身后,由他直面那有备而来的人。
“你既然来向梅家提亲,那我便以她兄长的身份说句托大的话。你今日不把实话交代清楚,就算搬座金山银山来,梅家也照样给你扔出去。”
梅重九没把话说透,但只这么听着,千钟也能大概明白,庄和初曾对梅重九说过些什么。
庄和初也曾与她反复说过,他们这亲事成不了,还为着不成这个亲,几乎去了半条命,这一转头又特意备了厚礼来求娶,为的什么,千钟也实在不明白。
单为大皇子那事,似乎也不至于如此。
直到这会儿,庄和初仍以抬手颔首的姿态呈着那礼单,千钟看不见他眉眼间的神情,却看得清他额际已沁出一重细密的冷汗,衬在他苍白如雪的肌肤上,好像整个人要被那痛楚煎熬化了似的。
只是他话音实在平稳得不露丝毫端倪,梅重九对这份近在眼前的痛楚也无从察觉。
无论这求娶是怎么回事,都没有这样让他熬刑一样受罪的道理。
“兄长——”千钟忍不住刚一开口,门外忽响起一串匆匆脚步声,少倾便隔门传来银柳的话音。
“县主,梅先生,谢老太医来访。”
第80章
银柳的话虽是向千钟和梅重九传报,但梅宅里与谢恂有往来,又能当得起谢恂亲自登门一访的人,也就只有庄和初了。
千钟忽然想起来,一早的时候,谢府曾传话去庄府叫人,说是谢老太医想要询问庄和初的伤情,兴许就是他伤情里有什么不妥,才惹得这老太医大年三十亲自追到这儿来。
庄和初看起来也实在像是需要个郎中的样子。
刚一听传报,这人一直低垂着的眉目倏然抬了起来,兴许是忍痛忍的,那脸色白得几乎要透明了,一双呈着礼单的手也忽地沉了一沉。
不知是不是气恼谢老太医来得不是时候,那副向来柔和的眉目间陡然掠过一道清寒。
这些日子来,千钟多少也摸清了些宅门里的规矩,大户人家里访客上门,是要先传报主家,得了主家准允,才会将人迎进门。
要是贵客登门,最好是主家亲自出门去迎,以表恭敬。
千钟正想问一声是不是该由她出去迎一迎,庄和初已带着这道清寒回了候在门外的人。
“请谢老太医前厅稍坐。”
回罢,那薄薄的清寒也散尽了,手中执了半晌也无人接过去的礼单又在他垂眸之间轻轻一转,端正搁放到坐榻旁的几案上。
“我失陪片刻。可否借春和斋一用?”
梅重九还严丝合缝地拦在她身前,这话自然还是冲着梅重九问的,可只看一片后脑勺也看得出,梅重九虽没出声反对,但俨然是不愿与这人多说一个字。
千钟便赶忙探出头来,代梅重九应了一声。
待门扇一开一合间钻进的寒气彻底被暖化,屋里屋外再捕捉不到庄和初的丝毫气息了,梅重九才摸索着回到坐榻上。
千钟扶了他过去,看着那一片比后脑勺还要黑沉的脸色,正愁不知打哪儿开口解释这惊天动地的一出,忽见内间的门帘微微一晃。
那早些窜进内间的小毛团子悄默默地探出头来。
瞧着黏附在梅重九身上的那些细毛,千钟心思一动,装模作样地朝几案上的点心碟子间凭空抓了一把,一边朝那小毛团子招手,一边作势把抓来的空气往梅重九怀里丢去。
小猫耐不住引诱,一下子窜了过来,兴冲冲地跃上梅重九膝头,却发现那里空空如也,不甘地咕噜着,直把毛茸茸的小脑袋往梅重九掌心里蹭去。
千钟一番举动没惹出什么声响,梅重九浑然未觉其中蹊跷,叫那毛茸茸软乎乎的触感蹭来拱去一阵,面色果然缓下不少,再开口时,清冽的话音里也没有那许多火气了。
“庄和初方才说,你也有事与我商量,是什么事?”
原本这趟回来梅宅是想跟梅重九合计合计的,看庄和初那样七转八绕地把她往沟里引,究竟打的什么主意。
眼下是没这个必要了。
庄和初的一番心思已被他自己明明白白呈到了这儿。
这一件事是明白了,可又因为这个明白而添了无数的不明白。
“庄大人说的那件,也是成亲的事。”千钟望着那份礼单,往这一切的源头上摸索着,“大皇子以为我看上他了,他倒也没那么想娶我,但他担心皇后娘娘也看上了我,可能会让我给他当个小妾。”
这番话里每一句都足够把人惊得跳起来一回,可正是一句更震惊过一句,接连听完,梅重九反倒不知该作何反应了。
默然半晌,梅重九才在怀中小猫的扒拉中恍然回过神,蓦地记起庄和初之前说的那句他的来意与千钟的事颇有几分关系的话。
梅重九堆满错愕的眉头一拧,“庄和初来提亲,是因为这个?”
庄和初的确是在送走了大皇子之后,借着大皇子这由头一句句引着她提了回梅宅的事。
可千钟越琢磨越觉得,他上门提亲的念头,该在大皇子来前就已经有了。
“我也不知道。”千钟老实说着,又往更前处摸索了一下,“也有可能,是因为我让庄大人丢了清白。”
“……”
这比前面那些句加在一起还要让人震骇。
梅重九一副在说书台上磨练出来的唇舌张了几次都没能出声,不知该问什么才能直抵真相,又怕那真相并不合适他去抵达,几度欲言又止,一张脸白了又红红了又白,到底只当是没听见了。
横竖是庄和初丢了清白,不管怎么丢的,丢就丢吧。
大皇子也好,皇后也好,庄和初的清白也好,都不是什么要紧事。
梅重九揉抚着怀里的小毛团子,徐徐吐纳,好生沉了口气,定了定思绪,才问道:“这么说,今日来提亲之事,他也没有预先与你说过吗?”
预先和她说与不说,在梅重九这里有什么分别,千钟一时想不明白,也只好照实回答。
“没有。”
得了这句回答,不知怎的,梅重九脸色明显缓和些许,千钟正纳闷着,就见他转手朝庄和初刚才放下礼单的方向摸索过去。
千钟忙将那礼单往他手中递了递。
“千钟,我曾问过你一次,是不是愿意嫁给庄和初,那时我与你说过,他是时时刻刻要与人拼个你死我活的,这一回,你也算亲眼见识过了。你那时也与我说,你不想成这门亲事,皆因这亲事乃裕王一手促成,你不想让裕王如愿。但如今看着,这亲事已是庄和初自己的意思了。”
那份始终未曾打开的礼单在梅重九手中一转,朝千钟递来。
“你再想一次,可愿与庄和初成亲吗?”
礼单接到自己手里,千钟才觉着,这薄薄的纸,好像确实很有些分量。
“兄长,这一回,庄大人应该也不是真的想跟我成亲。”千钟小心掂对着手中的分量,“我也没什么凭据,我就是觉着,他好像是遇着什么难处了。”
*
庄和初也没有迎到前厅去,径自去了那离梅重九住处最远的春和斋,将谢恂在前厅晾了足足一刻,才叫人去前面传话,请谢恂到春和斋来。
同谢恂一道来的,还有早些时辰被他叫去谢府问话的三绿。
二人一进门,庄和初的目光就落到了三绿身上。
三绿未到弱冠之年,已随他日久,天天近身侍奉,原以为这少年人什么样子他都见过,可眼前这副样子,他确实从不曾见。
好似被什么吓坏了,三绿一双手在身前紧紧绞搓着,头颈低垂得看不见一点面容,分明穿得也不算单薄,进屋站定下来,还是止不住地通身发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