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什么时候呢?什么时候,她招惹到这么一个人?
他是太子府的人,这是确凿无疑的。
如今的太子是去年春夏才入的京城,那个人第一次出现,是兵乱未止的秋夜,兵乱起前,她就已经闭门不出了。
所以,他们的最初交集,应当就是诸王入京到兵乱祸起中间的几个月。
而那段时间,她和彼时还是晋王府的太子府之间,最大的交集,就只是王府婆子来订绣品,但是这件事,她根本没有直接出面过。
那除此之外,她还有什么场合,能见到王府的人……
忽地,倏顿住身。
惊电闪回间,似有长针直直刺入脑中,通了穴脉。
行宫大宴。
是行宫大宴。
身体猛然寒战,眩晕间,无数纷乱色彩意象自脑海深处喷涌而出。
小桥、流水、落花、曲桥、拭去热意的纱帕、不经意间的回眸、高树深影之下……
一道高大英魁、朱袍金带,瞧不清面容的身影。
惊惧颤抖、猛然抽气,像是要把魂魄一并吸吐的长息,脚下一晃,险些摔倒在地。
一层皮拨开,血肉尽显。
而后,更多的针扎刺过来。
“……娘子,我总觉得,那个何大统领,像是在哪见过,眼熟……”
“那天,我看见那个何统领,可紧张他了……”
“……怎么说呢,他一点都不怕那个统领,就好像他才是做主的人一样……”
“……”
毛骨悚然、骨髓极寒间,魂消魄散。
……她想起来了,她都想起来了。
她想起来,她为什么也觉得那个来接人的何大统领眼熟了。
她见过他,她见过他——
他就是当时她从林园僻静处跑出来时,迎面撞上的那个侍卫!
而醒儿说,觉得他们侧站着的时候,很眼熟。
十有八九,是因为那场马球会。
当时的马球会上,来了三位亲王,路过之处,各府官眷奴仆都要行礼。
从她们行礼的人视角看过去,路过的亲王队伍,就是侧着的。
醒儿,礼数不全,天性好动,好奇心一向重,就是在家里,她和梨绵独自说两句话,小丫头都要探头过来听。
悄悄偷看从席前经过的亲王队伍,极有可能,而那场马球会是醒儿唯一一次和亲王府之人有过近距离交集的场合。
何诚,是东宫大统领,彼时,是晋王府大统领。
能让他随侍的人,只有一个。
所以“林敬”就是——
不知何时,她已经到了家门前。
躯体失魂般一点点挪上阶,像是心有灵犀一样,宅门忽地打开。
梨绵探出身时一下瞧见她,吓了一大跳:“娘子!”
然而她的呼唤像是石头落尽大海,面前的人没半点回应,径直要入宅门。
可要跨越门槛时毫无所觉,猛地绊了一下,直直跌下来。
“娘子!!”梨绵大惊失色,万幸动作迅速,一把接住她,人才没直接摔到地上,“娘子,娘子您这是怎么了?!”
“……完了。”须臾,被半抱着的人出了声。
低低,细细的喃语。
“什么?娘子你说什么?”焦急。
郦兰心没有力气再说话了。
帷帽下,直直睁着眼,流淌惊惧的泪。
她完了。
第七十二章 唯有一路
在宅门跌的那一跤万幸扶的及时, 郦兰心未曾受什么伤,只是脚扭了一下,站起来的时候一时难以行走。
梨绵急叫来醒儿, 两个丫头一齐将她从门口扶进了家里,褪去她鞋袜, 拿来治筋骨损伤的药油来给她抹按上。
然身病可治, 心病无医。
等丫头们终于弄好了脚踝上的事, 一抬头, 见到的却是一张惨白无神的脸,似是魂飘九霄之外,心绪全然焚为死灰。
“……娘子?”骇得呼吸都弱了几分,梨绵小心翼翼轻唤她。
醒儿也贴过来,看见她这副模样, 眼泪都快下来了,小声叫着:“娘子,娘子?娘子,您怎么了呀……”
如同日晖凝成两根细细的暖线,缓缓将她从幽黑泥沼里一点点引扯出来。
渐回了神智,望着面前一大一小两张惊慌无靠、哀切忧盼的面容,五脏六腑都搅碎成残。
猛地直起身, 将她们一并揽住,紧抱。
“娘,娘子?”不知所措。
郦兰心没有说话, 深缓吐息中带着微微颤抖,闭紧眼。
……她是绝不可能全身而退、再过回原本平静安稳的日子了。
溥天之下 ,莫非王土,率土之滨, 莫非王臣。
若她的猜测无错,那么这座京城,乃至整个天下,都将无她容身之所。
而仅有的能帮助她的人,也是那人的臣子。
君教臣死,臣不死不忠,父教子亡,子不亡不孝,此纲常大理也。生死尚且随君父之命,何况其他?
承宁伯府、大嫂,帮不了她。
她如今可以对承宁伯府隐瞒那人的身份,求他们现在就出手,趁着那人尚未登基之前,助她逃脱,可那样做,一旦事情败露,她的下场尚且不论,帮助她的好人决计也要被迁怒。
她依旧不愿作那任人玩弄磋磨的禁-脔,她也不想死,但这是她自己命里招惹的祸事,就不牵连旁人了。
恍惚哀恹之中,发现竟只有一条路可走——
出家,抑或入道。
那人纵然荒唐,但为帝者怎会无傲气,暗夺臣子孀妻已是为不可为,再如何色欲熏心,强占庵中比丘尼,足够他在史书上被狠狠记上一笔。
如若他恼羞成怒,气恨无比,也只冲着她一人来。
深山偏地,总有香火寥寥,破旧几近无人承继的庵院,若是没有,她自行寻一地独守青灯古佛便是。
且那人贪图的不过是她这身皮肉,这副相貌。
她落发为尼,苦修磨身,届时,对着后宫佳丽三千,她不信他还看得上她这么个年长又没了美貌姿容的尼姑。
时光会磨平一切,用不了几年的,到了那人厌弃直至遗忘的那一天,她就能再回俗世了。
再过回她最想要的,平平淡淡,安安静静的日子。
只是,她还得安排好她的牵挂,她的梨绵,她的醒儿,她的家,还有她的绣铺。
她会给梨绵、醒儿留银钱,留铺面红契,留一封求助信。
绣铺就交给她们了,梨绵和醒儿都早脱了奴籍,是良民百姓,且梨绵是读过书的,醒儿也启蒙了,又有成老三在,撑起来铺子不成问题。
若是实在经营不了,她们拿着求助的信,去清亭投奔大嫂也成,只是到了别的地界,难免要更加勤勤恳恳一些,不能坐吃山空。
也说不准,等她回来的时候,两个丫头都立了门户了。
思及此处,泪水又止不住滑下。
她必须走得快,走得无声无息,只有她走时谁也不知,将来那人真要清算,才是她一个人的罪。
有什么怒气,都冲她来好了。
她在街市上经营多年,鱼龙混杂什么样的人都见过,她知道有一批人,叫引贩,贿赂官府通了门路,暗中倒卖空白路引。
她得想法子,避开那人的眼线,弄到一份路引,越快越好。
……
今日天晴风静,射堂内亲兵禁卫均着铠甲,开弓出箭,大兴试比。
观战高台之上,悬置十数把名匠作制良弓,以作赢家彩头。
何诚在台上左席,翘首望着比斗正酣的局面,观至精彩处,抚掌大喝,而后端起案上烈醑,痛饮一樽。
兴躁奋烈之时,偏首往正席上,双眼铮亮,刚开口:“殿下——”
余光忽地瞥到一道飞登上台身影,声音猛地止住。
暗卫疾步而来,行礼过后,站在主座旁俯身近耳,低低密言。
何诚亲眼见着,只须臾,本疏朗微笑的主子,瞬间面色凝沉,眉心拧压。
暗暗呲牙,闷忿收回眼。
他都用不着猜,定是那寡妇院子又出事儿了。
这局最后的胜负,估计也只能他自己看了。
果不其然,暗卫密语完直起身的时候,主座上的人也利落站起,挥袖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