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再想到晴娘告知自己的讯息,遂推测周捕快因奉银减半,不得不抄书补贴家用。
“周大哥。”李青壑压在一摞书上,“我初来乍到,县衙里的事情还不清楚,你是老前辈,还得仰仗你多指点指点。”
周捕快不理他。
他又道:“我顶个虚名,凡事累你指教,这捕头的工食银也该你来领。”
周捕快笔下一顿,终于抬头看他。
李青壑盯着他咧嘴笑道:“怎么说?周大哥可愿意教教小弟?”
嘴上喊着“周大哥”,动作神态里却没多少敬意,他就是这般性子,肯冲着外人客气两声已是难得,更别说他的话正解周捕快燃眉之急。
过了卯时三刻,才陆续有人至班房上值。
李青壑也不见恼色。
他盘腿坐上桌,看着这些人在名册处随手点个卯,等人来齐后,才笑嘻嘻道:“我卯时正寻了高县令,他说年情不好,这个月胥吏的工食银且先欠着,下个月再发。”
闻言,几乎所有人脸色一变。
哪里来的年情不好?恐怕是这商贾出身的小少爷想贪墨这笔钱,下个月还不定会发!
立刻有人坐不住,急声道:“不发钱,我们还干什么?”
李青壑纳罕道:“昨儿也不见你们干活,发不发钱有什么要紧?不都是在县衙吃了睡?”
那人说不出话来。
又有人紧跟着说:“这么大的事,怎么未先同我们说,反由你做了决定才告知我们?莫不是你私吞了这笔钱!”
李青壑两手一摊,笑容愈发灿烂:“我原是想带你们和县令说个明白的,哪想点卯时刻却不见人,现在高县令正在前头待客,咱们要么就过去好好问问,这钱做怎么个章程?”
一时无人再开口。
好些人暗暗瞟向周捕快,想来他在这些人里威望颇深。
但他一心抄书,屋里闹成这样头抬也不抬。
李青壑为自己早早搞定周捕快的明智之举暗中得意,由底下的慌乱发酵一阵后,方慢悠悠道:“诸位倒也不用担忧,人所周知,小爷我家中有些闲钱,又是个乐善好施的性格,平日对跟我办事的朋友一向仗义,官衙里暂且发不出工食银也不是什么要紧事。”
意思很明白。
沉默了一阵儿,终于有个人耐不住,上前堆笑道:“昨儿李少爷不是想巡逻来着?县城地方我熟,今儿我跟少爷一块去。”
有人领头,其他人也附和起来。
“哎,叫什么少爷,我是你们的捕头。”李青壑从桌子上蹦下来,“且放心,既是你们的头儿,必不可能亏待了你们。”
“咱们先排个班,定好规矩。”
嘴上这般说,行动也是得意忘形的,只是李青壑心里明镜,知道这伙人不过碍于钱财依附于他,实则心里还是不服,指不定什么时候要在背后使绊子。
没有谁比成亲后的李青壑更深刻明白,仅靠金钱换来的关系有多么不牢靠。
且走着瞧吧。
李青壑连轴转了好几天,虽没空常常缠着严问晴,每日早起却雷打不动抱她一抱,晚间再温一盅鲜奶红枣汤奉给晴娘,如何都不肯假于人手。
又几日,严问晴往几个李家好地段的柜上查账。
还未来得及同掌柜说几句话,恰遇上神采飞扬的李青壑带队巡逻而过,他瞧见李家的马车,立马掀开帘子进来,一瞧见严问晴两眼便放光。
朝晴娘快步走来时,眼中还带着几分得色。
见状,严问晴便知他这些日子一切顺利。
他只来得及与晴娘闲话几句,就要去忙自己的公务,临走前李小爷扫了眼店面掌柜,平日玩世不恭的神情里竟多了几分威严。
严问晴看完账目,又抽查新进的货物。
她拈起一朵色白轻韧的银耳,凑到鼻尖轻嗅,一旁的掌柜已自发开口道:“这是今岁新从蜀地收来的银耳,耳片厚实,就是干品也油润漂亮。”
严问晴并未言语。
她放下银耳,接过凝春递来的帕子擦了擦手,又随口说些劝勉的漂亮话,便领人离开了。
待人走后,一个伙计凑到掌柜跟前问:“怎样?”
掌柜捻须笑道:“左不过一个闺阁小娘子,接触生意才几天,哪里瞧得出好坏?”
第42章 赠礼浑水摸鱼,理账明察秋毫 哟,还有……
严问晴刚回到栖云院便有客上门。
李家的二婶拿着新拟的礼单来同严问晴商议。
李青壑虽是父母独子, 李父却有几个兄弟,当年李老太爷败家,几个兄弟眼见门庭败落, 立刻收拾东西分了家。
这些人无李父那般本事, 只想守好自己本应有的一亩三分地, 也是情有可原。
后见李父重振门楣, 又上来交往。
更有甚者, 趁着李父外出跑商,打量侵占好处,被守家的杜夫人狠狠整治后终于老实做人。
后面十几年才相安无事。
虽然分了家, 但皆以李父这一门马首是瞻, 一家人便于平时互通生意, 人情往来也是跟着这一门来做。
赵讼师的妻子高氏不久前诞下千金, 要做满月。
严问晴同二婶对过礼, 二婶皱着眉头道:“晴娘,你拟的礼单是不是太贵重了些”
“高氏是高县令的妹妹,这礼不算重。”严问晴笑道。
二婶犹犹豫豫地说:“你婆婆在时,叮嘱过不必看重与赵讼师来往。”
严问晴道:“时过境迁, 今时不同往日。”
这话听着不大好,婆婆刚出门寻医问药, 就将她从前的交代抛之脑后,不过这到底是她们家的事,二婶不好置喙, 只得捏着礼单心事重重的离开。
晚间二婶同丈夫聊起这事,忧虑地说:“我不知是该循她的意思加礼,还是按旧例送。”
二叔眉头一挑,笑道:“这是侄媳心野了, 咱们不必管,照从前往来。高氏虽然是县令妹妹,但到底是个庶妹,前阵子高县令还骂了赵讼师一通,对这个妹夫并不器重,咱们依着弟妹的交代行事就好。”
及至赵讼师女儿的满月酒,严问晴吩咐可信的人,一定将礼物送到高氏手中,不过赵讼师的眼。
这样的细节除了当事者没人知道。
只道李家这位少夫人违反婆母在时的惯例,给赵家送上一份大礼,稍有些议论。
李青壑不懂这些人情世故,他不管晴娘做了什么决断,都一股脑支持,但凡有在他面前唧唧歪歪的,李小爷可不论长辈不长辈,统统骂一顿喝跑,他如今领了捕头的职,手底下七八个拿刀带棍的捕快,又时时在街上巡逻,招惹谁也不敢招惹他。
倒是暗处有双一直盯着严问晴动向的眼,此时见她讨好上赵讼师,露出了然的精光。
晴娘,你果真藏私。
没过多久,有人瞧见赌坊老板户自矜与赵讼师同进酒楼,二人来往密切。
“少夫人真是料事如神。”
严问晴翻阅手中账目,随口道:“户自矜生性多疑,上回听我说高县令与赵讼师关系尔尔一定不信,后见我主动送礼,更会笃信此人重要,反而要与赵讼师迎来送往。”
“他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赵讼师原是个阴阳生,因替高县令作古的老祖宗寻了处好阴宅,保佑其时正行科举的县令高中,又长了一张伶俐嘴,哄得高县令将庶妹嫁给他,摇身一变成了县衙专点的讼师。”
“二人先时亲厚,然而去岁,赵讼师与高县令一房妾室苟合,碍于亲妹怀有身孕高县令隐忍未发,虽然并未多言,却与他离心,这两人关系早也不复从前,此等私房秘事,户自矜一个并未婚娶的男人无从得知也是正常。不过像他这样的人,就算真的知道,恐怕也觉得狎玩妾室而已,不会放在心上。”
“他要与赵讼师过从甚密,反容易招高县令不快。”
凝春连连点头:“想来,夫人大约是从平日女眷间的闲谈闻风,觉得赵讼师持身不正,才不欲与之来往。”
严问晴阖上封面空白的账本,瞧了眼外头的天色:“唤人去请李家的二叔到前厅。”
李氏商贾之家,没那么多条条框框。
李家在安平县的生意又尽数交到严问晴手中,李家的其他分支与本家的生意往来要经由她,请各家做主的往前厅商议已不是一次两次。
李二叔到后,却感觉今日有些不一样。
只唤他一个客不说,前厅站着好些个布衣短打的人,皆低头局促,也看不清形貌,只叫人觉得气氛很是凝重。
他心下微沉,面上不显,含笑唤了声“侄媳”。
严问晴甚至未吩咐仆从看茶,只将手中的账本抛到他面前,冷声道:“好二叔,你做的如此大事,侄媳怎么能不将你请来,好好向你请教一番。”
李二叔飞快地扫了眼摔在地上的账本,做震惊状:“侄媳,这是何意?”
“二叔既然记性不好,就由参茸行的伙计同你好作回忆。”
被点到名的伙计猛地一颤,急忙跪下来表衷心:“小的只是替李二爷取了几批货,其它一概不知啊。”
李二叔皱眉道:“取什么货?”
他冲严问晴疾声辩解:“侄媳休听旁人胡言乱语,我虽与你家的参茸行经纪,却从来由掌柜亲自验收,也一向紧着最好的货牵给你,二叔我年近五旬,还年年辛苦往南方跑,就是为你家这生意牵线搭桥,你如何能怀疑二叔?”
“那就让掌柜来说说看?”
李二叔愣住。
只见严问晴稍挥手,一个披头散发、大腹便便的男人便被押了上来。
他也不知道经历了什么,身上虽然没有明显的伤处,浑身的肉坨子却不住颤抖着,甫一见严问晴,立马跪着求饶,连声道:“少夫人、少夫人,求您饶了我吧,我知道全说了,账本也交给您了,您将我送官去吧!求您了!”
李二叔愕然地盯着他。
要知道,他先时之所以能气定神闲,就是笃定参茸行掌柜与他拴在同一条绳子上的蚂蚱,若将他供出来,对方一定与他同样遭牢狱之灾。
可如今这掌柜竟然求着严问晴将他送官!
李二叔难以置信地瞪向温柔娴静的严问晴,正对上她平淡抬眸的一眼,心底顿时生出阵阵寒意,似正与披着美人皮的恶鬼对视。
“你、你……”他指向严问晴的手不住发颤,“你这是滥用私刑!”
严问晴对他此番指控不予置评。
“参茸行的掌柜已将与你之间的勾当和盘托出,二叔若是觉得遭人陷害,不如将你的账本名目交出来,我们好好盘算盘算,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早十几年前就分了家,你一个晚辈,无权盘查我家的账!”
李二叔强打几分底气,冷笑道:“好侄媳,有本事你对二叔也上一套刑讯的手段!”
“父亲器重你,将一些采买珍品的要务交给你,却不曾想你为着一点私利,竟不顾咱们李家的名声信誉。”严问晴不吃他这一套,只淡声道,“二叔既不肯明明白白,为着咱家的声誉着想,只好暂止与你的生意合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