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嘉宜果真顿足,朝他走来,却并没有去拿那纸包。
“谁稀罕这一口吃的了。”她几乎是咬牙切齿地道:“有人背上的伤还没好呢。你坐下,我给你换了药就走,随你怎么安排。”
薛云朔沉默一瞬,抬眼见她已经去打水净手了,终究没再拒绝。
天色又暗了几分,一盏灯已经不是很够了,薛嘉宜准备好了换药所需的东西,本想去再点两只蜡烛,瞥见薛云朔正站在衣桁前一件件地脱衣服,想了想,还是算了。
她稍稍移开眼,尽力目不斜视,随即如之前的每一日一样,为他擦拭,又为他敷上新药,重新裹好干净的细纱。
薛嘉宜原本还存着一点赌气的心思,可看到他背上这些将近月余、依旧未能好全的伤口,心里便只剩下难受。
她咬了咬唇,正想着该怎么为刚刚的话道歉,却听得薛云朔先开口了。
“就当是为了我。”他明明离得很近,声音却显得有些渺远:“你不安定下来,我无法安心。”
——
第二日一早,薛云朔又去了一趟昭武将军府。
“有劳宗将军。”他朝宗尧之抱拳一礼,神色谨然:“此番,我也要替舍妹多谢您。”
他一开始并未抱有期望,毕竟,只有一个尘封了那么多年的旧物。
没想到这位宗将军真的会施以援手,而且帮得相当干脆,连缘由都没问,也没打听薛家的情形。
宗尧之爽朗一笑,道:“微末小事,无需在意。太妃本就是我的姑母,我与她说一说就好。”
只是陪伴太妃的女官而已,不是什么紧要的位置,即便宗太妃没瞧上那个薛姑娘,多选她一个留在庆安宫,也不是大事。
薛云朔闻言,又是长长一揖,宗尧之的眼神微妙地闪了一闪,在他拜下之前扶住了他的肩膀。
眼前这位的身份,已经八九不离十了,当年那位太子妃难产后,恐怕,不是一尸两命……
只是手一抓上薛云朔的肩膀,宗尧之的职业病就有点犯了。
这两日见这少年人虽因还在抽条,身形略显单薄,行止间下盘却极稳,宗尧之本就有心试他一试。
说是迟那时快,他当即便出手了,扣在薛云朔肩头的那只手猛然缩回,随即化掌为拳,直冲他的面门而去。
薛云朔微微一惊,虽不知宗尧之为何突然发难,但身体的本能已经极其迅速地做出了反应。
他大退两步,微一后仰,旋即飞快地定住了身形,在宗尧之的下一拳来临之前,已经摆出了招架的姿态。
“好小子!”宗尧之的声音忽然高昂了许多。
薛云朔明白了这是什么意思,沉下心来,开始应对。
无论如何,他都不会是一个已经三十多岁、还有家学渊源的武将的对手,但是对面显然并无恶意,薛云朔很快便换了一种心态。
能与这样的人切磋的机会很难得,他一面化招,一面开始学习对面之于招式的处理。
宗尧之本意是为了试探,察觉到自己不知不觉、反在薛云朔的引诱之下,开始给他喂招的时候,有那么一瞬间,几乎都气笑了。
“拳脚不错,可惜都是野路子。”差不多试探完了,宗尧之收势、抱臂,问道:“你师父是谁?”
薛云朔垂着眼帘,道:“赵二叔。”
“哦?”宗尧之好奇问道:“这是谁?”
难道说,是朱家当年悄悄安排的什么人物?
薛云朔不卑不亢地答:“是严州府乡间的猎户。我随他进山打猎,学过一些。”
宗尧之嘶了一声,琢磨了一下,终究还是问道:“此番,你为什么要替你妹妹做诸多安排?”
还未弱冠的年纪,相比兄长,操的简直是当爹的心。
薛云朔没有隐瞒,道:“不瞒宗将军,西南战事纷纷,四境都在募兵,我有心沙场建功,唯独不放心舍妹。”
看来薛家内部是有些故事了。
不过宗尧之并不关心这个,他扬了扬眉,眉宇间露出了一点玩味的神色。
“起自募兵,即便你身手不错,至多也不过从伍长做起。不若这样……”宗尧之道:“你既找上门来,我们也算有缘,我去信一封,将你直送我父亲部前,让他直接提拔你,栽培你,可好?”
他说完,好整以暇地等着薛云朔的反应。
听了这话,薛云朔的眉心倏而一跳,不过,他的神情,也只有这一点微妙的变化了。
“多谢宗将军,不过不必了。”他平静地作答,仿佛没意识到自己拒绝的是怎样的一个大饼。
宗尧之没想到他居然不答应,不由追问道:“为什么拒绝?”
薛云朔抬起黑沉沉的眼瞳,直视着他道:“无功不受禄,宗将军能看在旧物的份上,帮一把舍妹,我已是感念万分。”
事实上,这两次来到这座将军府,眼前这位宗将军微妙的、若即若离的态度,已经叫他察觉到不对了。
愿意帮薛嘉宜一把,还可以说只是看在那信物的份上,举手之劳。
再对他如此一帮到底,甚至直通到那位昭武大将军面前,又是为了什么?
宗家将门世家,有本事的人应该见得多了。薛云朔不觉得,宗尧之表现出这样的态度,是因为他身手不错,起了爱才之心。
世间万事万物都有其代价,他不相信会有谁对他无缘无故的好。
洪妈妈与安伯照顾他们兄妹俩多年,是因为朱家对他俩有恩义;猎户赵二叔会传授给他吃饭的本事,是因为赵二叔自己年岁渐长、儿子又不争气,而他学艺之后进山打猎的收获,都会如数交予他一部分。
这位宗将军,一定有所图谋。
闻言,宗尧之不禁眯了眯眼。
他确实是抱着,趁着眼前这位疑似皇太孙的少年尚在微时,朝他施恩的想法,未料得他拒绝得如此斩钉截铁。
高看薛云朔一眼的同时,他不禁也有些怀疑自己的判断了。
那位故太子,最是清风朗月的一个人,即便相交很少,他也有所耳闻。他的亲儿子,会是这样一个满心戒备,小小年纪便能数出几转心思的人吗?
不过话已至此,宗尧之倒也没有勉强,只拍了拍他的背道:“少年人,有志气。去吧,凭你的胆气,相信即便没有引荐,我父亲也一定会看到你的。”
他拍打的动作没有留力,薛云朔一时不察,加之背上有伤,叫他拍了一个趔趄。
宗尧之觉出不对了,问:“有伤?”
挨打总不是光彩的事情,但是被问起了,薛云朔倒也坦坦荡荡:“是,家法。”
闻言,宗尧之的表情忽然变得古怪了起来。
皇家的恩怨暂且不提,他忽然很想看看,那位薛侍郎,他日得知自己打过谁之后,会是怎样一番精彩的表情?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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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吵了两句,我感觉更甜了[三花猫头]
哥马上要走噜[可怜]
第19章
京城的冬一天冷过一天,冬至后的这天清早,薛家迎来了一位贵客。
送走那面白无须的小宦官后,秦淑月摸着宫制的烫金请柬,脸上的笑容里浮现起一丝疑惑。
“莫不是老爷那边和宫里走动了?这宗太妃的花宴,居然给我们家里的姑娘递了帖子。”
紫珠在旁提醒:“咱家里的姑娘,不就那一位吗?夫人您忘啦,她那女师,从前不就是太妃娘娘宫里的?”
秦淑月这才恍然大悟般,拉长音调感叹了一声,“这段时日,那位陈女官不怎么来,我都快忘了。”
说着,秦淑月越发觉得这个说法有道理:“嘶……她倒是走运,遇到了好老师。算了,去,把大姑娘叫过来。”
薛嘉宜被传过去的时候,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不过见秦淑月拿出了那封请柬后,她便明白了。
“这两日,你好生准备,莫丢了薛家的颜面。”秦淑月把请柬交到了她手里,继续道:“选得上最好,选不上倒也无妨,就当开开眼界,见见各家的闺秀。到时我叫紫珠随你一起去,她中用些。”
好赖话薛嘉宜是听得出来的,想及继母上回还为兄长开口求情了,她不无感激地道:“多谢夫人,我会好好准备的。”
更圆滑的话,她也说不出来。
秦淑月笑笑,一面摆手让薛嘉宜下去,一面与紫珠道:“既是女官大人提携,薛家也该备份礼回去……”
薛嘉宜安静地退下,把这话听到了耳朵里。
她回到自己那间小小的次间,把挂在楔子上的彩绳取下了。
这根长命缕,她已经编好几天了,却一直别扭着,没有送出去。
再不送,他是不是就要走了?
薛嘉宜垂着眼,把收尾的结扣盘好,拿上它,去了西厢。
这几日,薛云朔时常不在屋子里,她不知道他是去做什么了,但隐隐约约能猜到一些。
其实上回也不算是吵架了。
可不知为何,想到悬而未决的离别,她明明是不舍得的,却反而有些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
薛嘉宜原想着,把长命缕悄悄放下就走,结果到了西厢,却见那一道熟悉的身影,正在院中。
来都来了,不好心虚地转头就走。她抿着唇上前,很轻很轻地叫了他一声:“哥。”
薛嘉宜在外面盘桓的时候,薛云朔就听见了她的动静。
他对她的脚步声,简直比对自己的还熟悉。
不过直到她扭扭捏捏地进来了,他也才站起来,假装才听到她的声音一般,淡淡应了一声:“怎么过来了?”
薛嘉宜捏了捏掌心里的彩绳,答道:“赏花宴的请柬,秦夫人已经给我了。”
算算时间,确实差不多了。薛云朔并不意外,只道:“好事落在薛家,他们倒也不会阻挠。”
薛嘉宜不去看他身后打开的箱笼,也不去想,他刚刚是在因为什么收拾东西。
她把唇线几乎抿得发白,随即,用轻松的语气回道:“嗯,我晓得的。哥,你都……打算好了吗?”
“差不多。”薛云朔微微颔首,扬眉道:“募兵不像科考,祖宗十八代都要盘查清楚,我可以搞定。”
“父亲那边,不会阻拦吗?”
“先斩后奏吧,等他知道我走了之后,已经来不及了。我会留信给他,多一个去挣军功的儿子,对他来说不是坏事。”
薛云朔说完才发现,薛嘉宜已经走得离他很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