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太妃身后时,繁炽已经一起读过了,此刻不免心?生怜悯,却也只能依照吩咐,将军报上写满名字的那一页,递到了薛嘉宜的手中。
极其醒目的一个名字映入眼帘,与此同时,繁炽那句轻声的“节哀”,也传入了薛嘉宜的耳中。
许久也不闻哭声,宗太妃有些意外,偏转过头,却见薛嘉宜站定在原地,细白的指尖攥到通红,已经将那一页纸笺攥破。
她圆睁着干涸的眼眸,瞳孔剧烈地闪动着,想哭,却哭不出声来。
见宗太妃投来视线,薛嘉宜抽了一口气,努力定住颤抖的嘴唇,像濒死之人去抓救命稻草一般问道?:“太妃娘娘,军情瞬息万变,会不会……”
会不会……有转机、有差错?
宗太妃没有回答。
身形瘦削的老妇人站起身,从她身边掠过,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
繁炽担忧地回头看了一眼薛嘉宜,也随宗太妃一道?走了。
脚步声渐渐远去,侍人们识相地都离开了,偌大的宫室空了下来,薛嘉宜像被?抽走了脊梁一般,轻飘飘地跌到了地上。
她意识到自己在哭之前,眼泪已经先?一步垂至了腮边。
怎么会呢?
她想不明白,从出生起,便和?她长在一起的兄长,这世上与她同气连枝的、最特别的那个人,怎么会死呢?
他明明答应了她,会好好地回来。
他好不讲信用。
哀切的哭声有如潮涌,一浪一浪,直到将她包裹,将她淹没。
眼前的光线渐渐昏暗,冰冷的砖地上,薛嘉宜已经不能分辨,是她哭花了眼睛,还?是大雪纷纷,天真?的暗了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有人走进?了殿中。
“起来,薛嘉宜。”
熟悉的女声传来,薛嘉宜抬起朦胧的泪眼,循声看了过去。
是陈筠。
宗太妃传她入宫,她已经知道?发生了什么。
不待薛嘉宜反应,她便强硬地将她从冰冷的砖地上拽了起来,使劲拍了拍她的衣摆。
“人死不能复生。”陈筠没有讳言,而是直接道?:“他的身后事,你不管了吗?”
——
出宫的马车摇摇晃晃,薛嘉宜仍旧坐得?端直。
差不多快一年的内闱生活,足够她成长起来,只是心?里塌下去的那一角,却不是任何东西可以?弥补的。
她神情怔怔,犹在想陈筠那时的话。
“你们薛家是什么情形,难道?你不比我这个外人清楚吗?”
“如果你忍心?看他孤零零地下去,就像没活过一样?,那你就哭下去吧,最好把?自己哭死,到地底下去陪他。”
马车渐渐驶入了定府大街,薛嘉宜的神色一点点定了下来。
不。
她不要哥哥孤零零的一个人走掉,仿佛他从来没有来过。
她要为他做点什么。
即便不能为他收敛骸骨,至少,也该为他立一座衣冠冢。
宗太妃知晓她的心?志,给她放了假,赐下了一些赏赐,一份是给她的,另一份……算是额外的抚恤。
薛嘉宜很感念这份恩情,朝宗太妃真?心?实意地叩了头。
失去了主心?骨的宗家,此刻也是一片乱纷纷,宗太妃还?能记着她,已经极是体恤。
暮色四?合,车声渐缓,前头驾车的车夫恭声道?:“薛典仪,到定府大街了,再?往前一点就是薛家。”
薛嘉宜垂着眼帘,应了一声。
马车终于抵达薛府,她里正了身上的女官袍服,缓步走了下了车。
她没有直接进?去,而是站在薛府的匾额下,平静地等候门房的通传。
不多时,秦淑月便从前院匆匆赶了过来,见是薛嘉宜回来,微微一惊。
“大姑娘?”她试探性地开口:“怎么突然?回来了,可是出了什么事情?”
是消息还?没传开,还?是薛家浑不在意呢?
薛嘉宜没有心?情探究,更不想与旁人解释,只道?:“夫人,我此番回来,是想去兄长的寝屋里拿些东西。”
他走时匆匆,只带了单薄的行李,剩余的衣物等,都还?在薛家。
听到她要去薛云朔之前的屋子,秦淑月眉心?一跳。
薛嘉宜瞧出了不对,抬步就要往西厢去。
秦淑月赶忙拦住她,道?:“大姑娘,实在不是不拿你当自己人,只是现在……西厢那边有外男。你父亲、你父亲近来新收了两个门生,他们就住在……”
薛嘉宜脚步顿住了,神色微变,只问:“什么时候的事情?”
秦淑月不自在地偏了偏头:“有几个月了吧。”
薛嘉宜垂下眼帘,忽而轻笑了一声。
恐怕是不止几个月了。
她和?哥哥前脚走,后脚,薛家就忍不住腾地方。
见她没有发难,秦淑月正要松一口气,只是这一口气还?没吐到底,就见薛嘉宜胸口起伏,竟是径直抬步,直往正院里去了。
今日是朝官休沐的日子,薛永年和?往常一般,正在书房里。
听到脚步声时,他还?以?为是仆人有事来找,一抬眼,却见是暌违已久的女儿,来势汹汹地闯到了他的面前。
他提笔的手一顿,视线落在了薛嘉宜髻边别着的白色绢花上。
哦……
已经知道?了。
薛永年悠悠开口:“你在宫里消息灵通,那为父便不瞒你了。”
“你那双生兄长,已经战死沙场、为国尽忠了。唉,可惜了,大好的前程。”
闻言,一旁的秦淑月唬了一跳。
谁死了?
之前只听说,西南确实是出事了……
薛嘉宜在袖底紧攥着拳头,恨声问道?:“所以?呢,父亲现下,是什么打算?”
薛永年像是听见了什么稀奇事,竟还?笑了起来,反问道?:“打算?他擅自投的军,现下死了,我要有什么打算?”
薛嘉宜缓缓抬起眼帘,用一双黑得?吓人的眼睛看他:“所以?父亲,果真?是不想为他立碑、葬他入坟茔了?”
似乎是感到了她眸光中隐含的威胁之意,薛永年眉头一皱,嘴边的笑意冷了下来:“谁家没长成的孩子,也入不了祖坟。怎么,你还?想让短命鬼,损我薛家的寿禄?”
“况且……”他顿了顿,看着薛嘉宜这双很像她生母的眼睛,话音忽然?变得?很平静,“他尸骨无存,只能做孤魂野鬼,你又如何葬他?”
——
送薛嘉宜出去的时候,秦淑月没有为难。
她找出了当时薛云朔的箱笼,拿了两身他留下的衣服出来。
薛嘉宜认真?地谢过了她,怀抱着兄长的故衣,离开了薛府。
她最后看了一眼薛家的门匾,对父母早年间的事情,忽然?有了计较。
薛永年为什么这么恨她和?哥哥?
这个父亲,压根就没怎么和?他们相处过,按理说,爱稀薄,恨也多不到哪去。
他的这份恨意,更像是一种?……迁怒。
属于薛云朔的气息,在怀中丝丝缕缕地传来。薛嘉宜闭上眼,任眼尾的泪轻轻滑过,抬袖擦了一把?,没舍得?叫它落在他的衣裳上。
入不了薛家的坟地,那就只能单独置办了。
不会的,哥哥。薛嘉宜在心?底轻唤他,告诉他、也告诉自己:我不会让你做孤魂野鬼的,你也要记得?来看我。
她深吸一口气,勉力定下神来。
出宫前,她已经探问过了,丧葬是大事,京兆府有专人管理。是她不死心?,才又去问了那所谓的父亲一遍。
世人总是先?敬罗衣后敬人,薛嘉宜身着有品阶的女官袍服,不熟悉宫廷的人即便认不出是什么衣服,总也看得?出衣料气派与否。
所以?,即使她生得?年轻面嫩,府衙里的小吏也没有怠慢,与她一样?一样?说得?分明。
薛嘉宜的眼睫颤了颤,摸出银角子谢过了这小吏,小吏收了银子,又压低了声音推荐道?:“门口斜拐,东边的那家白事店,是京城的老口碑了,姑娘如有需要……”
他正说着,一记清润的男子声音突然?自旁侧传来,带着些愠怒之意:“你这混球,父亲三令五申不许你们和?外面的奸商串联,又开始了!”
书吏的脸色一白。
薛嘉宜懵然?抬眼,却望见了一张有些熟悉的面孔。
她睁着眼睛,想起了这男子的身份:“是你,季公?子。”
是她闯夜禁差点遇到武侯那天,遇到的京兆尹家的公?子。
季淮愣了愣,若非薛嘉宜开口时声音有些熟悉,他几乎没认出来。
不过一年功夫,她个头见长,颊边一点浅浅的婴儿肥也没了,整个人已经脱出了少女的轮廓,配上身上绣着鸂鶒纹的青色袍服,潇洒气度已然?可见。
“是你啊。”季淮感叹一声。
他本想寒暄,但是见她鬓边的白花、还?有出现的场合,客套话倏而便收了回去。
“怎么又是一个人?”季淮皱着眉问:“上次见你为兄长延医问药,也是一个人。”
他本是无心?之语,薛嘉宜听了,眼底却是一涩。
是啊,从今往后,她都是一个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