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将?站起的青年,手甚至还虚搭在皇帝的手臂上,闻言,作势又要跪下?。
“陛下?圣明,末将?此?番,不过?是仰赖天恩罢了。”
在场的大臣不多,不过?都是朝中的重?臣,这样一出君臣相谐的戏码,并没有多么出乎他?们的意料。
可?很?快,他?们却听得皇帝抛下?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
皇帝拍了拍青年搭在自己臂间的手背,哈哈大笑道:“都回来了,还不改口吗?”
青年动作稍顿,旋即大退两步,在重?臣们惊异的目光中,再度朝上首的皇帝行了大礼。
“臣孙,恭请皇祖父大安——”
他?的声量并不高昂,却极有穿透力,在场重?臣俱是大惊,却不是因为他?的声音,而是他?话里的称呼。
皇帝干瘪的嘴角微抬,似乎是欣赏了一会儿他?们震惊的表情,才终于转身,落下?最后一记重?音。
“好孩子,有乃父之风。”
“来人,领皇孙去东宫稍歇。三?日后,再办这场认祖归宗的好宴。”
……
“殿下?,您随我来——”
御前太监柯英杰微躬着身,一面?领着这位新被认回的皇孙去东宫,一面?悄悄抬眼觑他?。
青年眉目疏朗,端的是一副好相貌。
若带着他?是故太子之子的眼光去审视,五官确实很?有几?分相似;但若不带着这个先入为主的念头,却又会觉得,他?的气质,与他?的父亲实在不是很?像。
故太子谢允衡是个光风霁月的人物,自小便在王朝最顶尖的教育中长大。他?生来便拥有这样高贵的身份,偏偏是个最温柔好性的,对宫人内侍也多有体恤、从不苛责。
而眼前的这位皇孙,眉眼间的气质却更沉郁,也更凌厉。许是这几年战场的淬炼,整个人不说话的时候,显得杀气腾腾。
“这一次,陛下?提前命我们整饬了东宫,可?见?陛下?对您的记挂和看重?……”
柯英杰引着路,嘴倒是没停,谢云朔神色淡淡,若有所思的目光,却落在交汇的另一条宫径上。
“这边,是通往内六宫的路?”
柯英杰忙道:“是,往西就是后廷了,那边是内六宫,是妃嫔们的居所。还有几?位小公主、太妃,也都是住在那边。”
不算远。
谢云朔收回目光,没再接茬。
好容易等到这位开腔,柯英杰原还想再套套近乎,但抬头撞见?他?平静如水的漆眸,赶忙垂下?了眼,未敢多言。
皇帝有意重?启东宫,而不是将?这皇孙安置在别的地方,本身就表明了一种态度。
柯英杰带完路,正?要和谢云朔介绍东宫这边的情况,“全都是刚刚整饬翻新过?的,殿下?,您瞧这东面?……”
谢云朔淡笑了声,打断道:“有劳柯公公。”
他?身后的亲信廖泽立马会意,上前往这大太监的袖底塞钱:“今日先这样吧,柯公公。我们将?军这几?日舟车劳顿,实在疲乏,也该歇下?了。”
柯英杰袖底的手一顿,收了银子,笑呵呵地道:“哎哟,瞧老奴这眼力见?,该打、该打。”
他?作势轻轻抽了自己两下?,廖泽与他?演了一会儿,送了他?出去。
这座东宫,端的是清逸雅致,如若不去想它的历任主人的下?场,确实是个难得的好居所。
谢云朔却只吝啬地打量了一眼。
天边暮色已深,他?换了身常服,悄然离开了东宫。
——
庆安宫中,薛嘉宜毫无睡意。
她点了一盏小灯,安静地坐在床边,整理衣物。
尽管克制着自己不去回想,回宫前所见?的那一幕,却依旧如走马灯一般,在她的眼前盘桓。
她努力劝说?自己——他?还活着,她该高兴才是。
即使他?不是她的兄长,即使他?另有身世、一切都该另当别论,她过?往对他?的感?情,却也不是假的。
难道相比之下?,她更希望,他?真死在西南的战场上了吗?
当然不是。
可?她也做不到这么大度。
她很?想质问他?,问问他?到底为什么,明明还活着,却连只言片语都不愿意给她?
可?一想到如今身份地位的鸿沟,想到他?并不是她的兄长,这些冲动的火苗,就如同被一盆冷水兜头浇下?,熄得什么也不剩了。
她坐得端直,泪珠挂在眼睫上,将?掉未掉。
外面?有一阵很?轻的脚步声,薛嘉宜以为是值夜的嬷嬷来了,她抬起食指,用指背蹭掉了那一点眼泪,凑过?去把小灯吹灭了。
可?脚步声却并未停下?,一直行到了直棂窗前。
薛嘉宜一怔,旋即便听见?窗槛上,传来既轻又稳的三?声叩击。
会这么来找她的人,只有一个。
她动作一顿,缓缓地直起了腰。
叩击声停下?了,窗外的人正?哑声唤她:“我回来了,浓浓。”
薛嘉宜侧过?脸,循着声音望去,看见?窗页上那一道剪影的瞬间,眼圈都气得通红。
果真是他?来了。
倒还劳他?记着有她这么个人。
可?他?当她是什么,小猫小狗吗?
现在有余裕了、想起来了,便过?来逗一逗?
“我不晓得你?是谁。”薛嘉宜狠狠地别过?了头去,不再看他?的影子:“宫里有夜禁,你?……出去,不然我就喊人了。”
她死死咬住下?唇,才把卡在喉咙里的那个“滚”字咽下?去。
窗外,一身月白常服的谢云朔把她的怒气听得分明。
可?他?还是没忍住,迎着薄雾似的月华,仰起脸,无声地勾起唇角,笑了一下?。
好久没听见?她的声音,他?想她想得快疯了。
谢云朔缓了缓,若无其事?般问道:“你?的伤,好了吗?”
只这一句,薛嘉宜的眼眶又红了一圈。
她就知道!
她就知道两年前灵谷寺那一回,不是她的错觉。
他?明明救了她,却还不愿露面?吗?
是已成了矜贵人,不愿与她纠缠,还是怕她走漏什么风声?
薛嘉宜深吸一口气,理了理微乱的头发,忽然就平静了下?来。
“有劳皇孙殿下?记挂,皮肉伤而已,早无大碍。”
“殿下?贵步,实在不宜踏足贱地,请回吧,我就不送了。”
她的声音微凉,像极了窗外飘摇的夜风。谢云朔的眉心仿若针扎般一刺,这才察觉,情况比他?想得要糟。
“你?知道了?这些事?……”他?难得叫自己的话噎住了,“我不是有意瞒你?。我可?以和你?解释,浓浓,让我进去。”
薛嘉宜原以为自己有很?多话想质问他?,可?此?时此?刻,她却像哑了火一样,什么也问不出口了。
察觉到他?的眼神,仿佛要穿过?薄薄的窗户纸直刺过?来,她把脸别得更开了些,冷声道:“你?走,我不想见?到你?。”
明明早猜到了她会恼,这会儿听她这样说?,谢云朔还是叹了口气,平静了一下?,才继续道:“可?是……哥哥想见?你?。”
听到这个久违的称谓,薛嘉宜的眼睫扑簌了一下?,却没应声。
许久不闻他?的声音,她以为他?悄悄走了,心底微黯,抬眸正?往窗边看去,却又听得一阵响动。
她唬了一跳,意识到了他?是想强行推窗进来,急得站了起来:“你?这是做什么!”
谢云朔抵在窗框上的掌根一顿,沉声回她:“来见?你?。”
宫里的窗户,本就不是为了防盗而设置的,只靠两根小木栓楔着,并不牢靠。
眼见?声音越来越大,真要把值夜的人引来了,薛嘉宜越想越委屈,却还是往窗边走了过?去。
擅闯内宫不是小错,他?难道以为,凭他?如今的身份,就可?以为所欲为了吗?
薛嘉宜终究是不想叫他?惹麻烦,冷着脸把窗户打开了。
月光如水倾泻,仿佛是谁从天边扯了银河的一角下?来,宛若天堑。
薛嘉宜已经能隔着银河,看见?那月白的袍衫一角。
她稍稍偏过?头,垂着眼帘回避,可?下?一息,他?竟蓦然朝她倾身,直接越过?窗台,展臂抱了过?来。
他?的身量高了许多,即使倾身向前,依旧可?以将?她抱个囫囵。
一切来得猝不及防,被他?按在怀里的瞬间,薛嘉宜的脑子一片空白,她本能地想要推开他?,可?感?受到熟悉的温度自心口熨烫进来,她抵在他?肩头的手,还是卸了力气。
眼泪很?没出息地夺眶而出,薛嘉宜抱着他?,伏在他?肩上哇哇大哭。
“你?……你?一回来就逼我,我一点也不想见?到你?。”
谢云朔埋首在她颈侧,深嗅着她的气息,再开口时,声息里也有些几?不可?察的哽咽。
“是我的过?错。”他?紧抱着她,即便她捶打着他?,也一刻不松:“是我叫你?这么难过?。”
他?灼热的呼吸洒在她的耳廓上,薛嘉宜仿佛被烫到了一般,眼睫颤了颤,忽然就清醒了过?来。
他?们不是亲兄妹了,如此?亲近,已是逾矩。
抵在他?肩上的拳头展开了,她推了他?一下?,终是唤了句:“哥。”
这一次她使的力气并不大,谢云朔却察觉了她陡然变化的语气。
踟蹰片刻,他?还是松开了她。
“我以为……”他?的目光落在她濡湿的眼睫上,久久不能移开:“你?不想这么叫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