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却谢恩,她还有两件事?要禀报。
一个是那本闺秀的名册,另一个,她想提前与太妃陈明?,自己?打算出宫一事?。
虽说还没有到各宫各院向坤仪宫上报遣人名单的时候,但总归要提前说明?,遑论她和徐柔歆二人,当初本就是宗太妃自点了来进宫陪伴的。
宗太妃脸上有些笑模样,听到薛嘉宜说起名册时,笑倒也没下?去。
“左右意思已?经到了。”宗太妃话音和煦,“东宫的人,已?经与我知?会过了,你不必紧张。”
她上下?扫了薛嘉宜一眼,又道:“这?年过完,我瞧着,你的脸色都红润了许多。”
薛嘉宜矜持地笑了笑,与宗太妃递话又聊了一会儿。
她正?想找时机提出宫的事?,一串轻快的脚步声忽然自廊下?传来,紧接着就又进了殿中。
“太姑奶奶!”
是宗太妃那位再隔一辈的小侄女儿、宗妙谙来了。
薛嘉宜和殿内的其他宫女一样,朝她屈膝福了一福,未料得这?宗小姐和太妃请过安,竟径直朝她走来。
“呀,薛司仪回来了。”宗妙谙生了一双稍显狭长的眼睛,笑着看人时更是眉眼弯弯,有一种融合着精明?的天真:“那名册,你兄长已?经看过了吧?他见我如何??”
薛嘉宜垂着眼帘,心里有一种说不上来的感觉,她筹措着语言,还未来得及周全,一旁的宗太妃便嗔道:“女儿家家,说话一点不害臊。”
明?显不是真的怪罪,宗妙谙也就只蹭到宗太妃身前,撒娇般告了饶。
殿中气氛融洽,薛嘉宜没再找到开口的机会。
到了晚间,她回到了寝屋,和之前每回出宫一样,把给相?熟的小宫女们捎进宫的一些小物件分了出去。
徐柔歆往这?边瞄了一眼,没说话。
刚进宫的时候,她自觉见过薛嘉宜刚回到京城时怯怯的、什么都不懂的样子,是有一种隐秘的优越感的。
然而现在?,这?点优越感已?经全都不剩了。
薛嘉宜察觉了另一边的视线,但也什么都没说。
之前她进出宫闱的时候,也会顺带帮徐柔歆往家里带带话、捎捎东西。然而现在?——薛嘉宜悄悄想,以?德报怨的肚量,她确实没有。
入夜了不好聚集太久,小宫女们走后,薛嘉宜抓了与她最相?熟的青菱留下?,悄声问她:“最近宫里,有没有发生什么事?情?”
青菱答道:“咱宫里风平浪静,外头不好说。”
薛嘉宜把声音压得更低,又问:“快到放人出宫的时候了,你可?听说……谁想走了吗?”
青菱眨眨眼,往徐柔歆那边看了一眼,道:“仿佛是没有听说。不过这?徐小姐如今差姐姐你一级呢,她走不走的,影响不大?。”
徐小姐是其他几个宫女私下?呛她的称呼,说她小姐脾气。
但徐柔歆怎么也是个女官身份,够格使唤她们,她们也只能悄悄嘀咕嘀咕。
薛嘉宜微微一讶。
徐柔歆一心想出宫嫁人,怎会愿意再耽误三?年?
薛嘉宜倒不是关心她,她自己?想出宫,徐柔歆要是不走,于她还是有利的,省得太妃跟前一气儿少了两个用惯了的人。
不过,她自己?想走的事?情还没有和太妃禀报,不好先传出去。薛嘉宜带过了这?个话题,与青菱说笑几句,送她走了。
青菱走时也朝她笑,还扬了扬手里的胭脂。
夜色渐浓,薛嘉宜简单收拾了一下?,打算睡下?,可?一打开箱笼,却感觉有些不对劲。
宫里是没有私隐可?言的,人来人往、进进出出,屋门也不许落钥。
她眉心微蹙,翻了翻,明?明?什么也没少,却觉得好像是被谁翻动过了。
薛嘉宜想了想,她并没有夹带什么宫里不允许的东西,也只能作罢。
——
天气还冷着,宫墙内外的积雪没有要化?的迹象,年节后的活计依旧不少。薛嘉宜惦记着出宫的事?情,终于找到机会,与宗太妃说明?了。
宗太妃没有为难她,和往常一样温和地叫了起,然而这?一次,她却没有像允假一样轻巧地答允了她。
“还没到放人的时候,别着急。”
薛嘉宜拿不准这?话是同意还是不同意。但是宗太妃都这?么说了,对于这?个给了她三?年庇护的人,她也不可?能表现得太急切。
春风回暖、积雪渐消,她一面继续在?庆安宫做着她分内的事?情,一面竖着耳朵关心着前朝的事?情。
这?段时间,谢云朔不好进宫,自然也不方便来找她。
薛嘉宜记挂着他的情况,好在?打听到的消息都还不错,至少不糟。
皇帝并没有因为神机营的那场爆炸降下?处罚,只派了工部尚书?与他一起查案,据消息灵通的陈卫说,进展还算顺利。
一日推过一日,厚重的冬衣已?经可?以?脱了,而坤仪宫那边,也终于开始统计,此番各宫放人的名单。
拖无可?拖,薛嘉宜只得再次去请宗太妃的意思。
虽然就要开春,但殿内还是燃着香炭,暖和得直叫人后背出汗。
宗太妃似乎并不觉得,她在?案前打着香篆,直到薛嘉宜请过安,她才?略略掀了掀眼皮。
只是这?一眼并没有看她,宗太妃偏过头,繁炽会意,从一旁的书?格上拿了本书?,递给薛嘉宜。
薛嘉宜有些懵,但还是接下?了。
“近来总是眼睛疼,你帮我念一念吧。”宗太妃把目光投回眼前的香粉,淡淡道:“就从折角的那一页读起。”
气氛微妙,惹得薛嘉宜的心也不自觉多跳了两拍。
她低着头,顺着宗太妃所言,打开了手中的这?本书?,翻页的时候,极其快速地扫了两眼。
诗经?
薛嘉宜有一瞬疑惑。
虽不明?就里,她还是垂着眼眸,视线连同指尖迅速翻到了折角那一页。
她启唇欲读,然而看清这?一页的内容后,她的瞳孔忽然剧烈地颤动了起来,整个人更是如遭雷劈,定在?了原地。
宗太妃也不催促,直到薛嘉宜缓过劲来,扑通跪了下?去,她才?放下?手中的香筷,在?玫瑰椅上悠悠地侧过了身。
“怎么怕成这?样,连个诗也读不了了?”
薛嘉宜跪在?地上,脑海中一片嗡鸣,嘴唇颤颤,说不出话来。
宗太妃看着她轻颤的背脊,温声道:“繁炽,你来。”
繁炽已?经从地上拾起了那本书?,看向薛嘉宜的目光带着几不可?察的怜悯。
“南山崔崔,雄狐绥绥。鲁道有荡,齐子由归……”
和缓的声音中,薛嘉宜原本樱粉的唇,已?经完全失去了血色。
宗太妃抬手,示意繁炽停下?。
这?回,她开口时的声音,终于变得冷漠而没有温度。
“齐襄公与妹妹文姜有私,为掩盖丑闻,害死妹夫鲁桓公。”
“你如此行事?,是想看你的兄长,重蹈齐襄公之覆辙吗?”
第39章
宗太妃的语气并不重?, 却震得薛嘉宜耳膜生疼。
彻骨的寒意?从膝下冰冷的青砖地上传来,她渐回过神,眼眶叫泪胀得通红, 到底还?记得要辩解。
“太妃娘娘,我们没有?, 您听我解……”
宗太妃仿佛是笑了一声, 轻轻抬手, 打断了她的话:“我说?的是你, 你倒是说?起‘我们’了。”
唰的一下, 薛嘉宜的脸更?白了, 她嗫嚅着想要开口,却再?不知该说?什么?,俯身叩在了地上。
宗太妃没再?给她缓释的时间,直截了当地道:“行将就木的老人家,尚在宫中听说?了一些传闻,你猜猜,那些风言风语, 还?会传到谁的耳朵里?”
薛嘉宜脊背上的汗早已变成了冷汗。
“扰了太妃娘娘清听,是我的错。”她跪伏在地,用?发颤的声音努力为另一个人开脱:“我明知皇孙身份不同往昔,却还?……却还?不知避嫌, 累得他清名有?损,都是我的罪过。”
宗太妃低低一笑:“哦?”
她轻描淡写?地道:“这么?说?, 是旁人冤了你?你对你的兄长, 其实并未生出不该有?的心思?”
这道声音很慢,慢到薛嘉宜一点?点?冷静了下来。
她直起腰,一字一顿地道:“太妃娘娘明鉴, 我们自小一起长大,我与兄长之间,从来都只有?兄妹之情。”
话音落下,偌大的宫室变得安静极了。
令人窒息的沉默笼罩着薛嘉宜,她垂眉敛目,未敢抬头,良久,方才?听得宗太妃再?度开口,声音淡淡:“去拿来。”
去拿什么??
胸口搏动?的心跳忽然变得更?快了,薛嘉宜终于?抬眸。
繁炽很快拿上了宗太妃要的东西,一步、一步走了过来。
耳边仿佛炸响了惊雷,薛嘉宜彻彻底底地怔住了,木僵着,连呼吸都变得生硬。
繁炽捧来了一身衣物。
是她当时留在枕边的、他的旧衣。
怎么?会……
宗太妃把她的神色尽收眼底。
“孤枕难眠,聊以慰藉……”繁炽捧着旧衣,声线淡淡:“这仿佛,不该是妹妹对哥哥该有?的感情。”
薛嘉宜的眼眶很浅,今天却硬撑到现在还?没有?落下泪来。
她本想再?叩,想了想,还?是直着腰和颈子,忍泪道:“我……我没有?什么?好辩解的,与旁人无关,都是我的过错,请太妃娘娘责罚。”
闻言,宗太妃却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一样,笑出了声。
“我为什么?要责罚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