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太子谢允衡便是栽在这名声上头。
当年的一场皇家游猎,皇帝不小心坠马受伤、昏迷许久,醒来之后意识也?断断续续的,更是短暂地失明了。
国不可一日无君,这种时候,只得由储君监国。
恰逢流年不利,黄河溃决、发了洪灾,皇帝的病情几番反复,很多?事情等不了他醒。谢允衡当时为了黎民百姓,当机立断做了一些决定,未经圣裁。
他确实?是有治国理政的天赋的,做多?却没?有错多?。然而等到?皇帝复明、恢复健康之后,一则脍炙人口的歌谣,却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京城的黄口小儿口中。
这当然是很拙劣的伎俩,可架不住每一字每一句的内容,都在往这个重病一场、愈发多?疑的皇帝心窝子上戳。
谢云朔平视前方大开的城门,目光沉静:“放心,我不是我那心存仁慈的父亲。”
光风霁月四?个字,从来与他都沾不上边。他很清楚自己要的是什么。
临州府的知府唐洳非常给面子,眼?下甚至已经在城墙下率属官亲迎。
这也?并不奇怪,在被收拾了一通之后,阖府上下的官吏,见到?这位景王殿下,就像耗子见了猫。
所以,一时腿软,跪一跪也?不奇怪吧?
看清唐知府和后头那些官员要干什么之后,宗尧之瞳孔一缩,还没?来得及反应,忽听?得一声很轻很轻的笑声,随即便是一声口哨。
他偏过头,看向一旁的谢云朔,便见他好整以暇地理了理衣摆,不紧不慢地继续驱马向前,似乎早有预料。
然而口哨声响起?的瞬间,城门两边看热闹的人群中,不知怎地,突然蹿出来了好几只疯狗,竟是直接朝唐洳等人扑咬了过去!
畏惧和躲避的本?能瞬间占了上风,原本?屈膝欲跪的唐洳等人哪还有心思跪下去?一个个在侍从的护卫下跑得飞快。
城门口更是乱成了一团,人的喊声和狗的吠叫混在了一起?,带着一种荒唐的好笑。
谢云朔勒马站定,漠视着眼?前的纷乱,轻轻合掌两声。
狗倒是还在叫,人却都没?声了。
他骑在马背上,俯视着眼?前的大小官员,神?色倨傲。
“灾后庶务繁冗,唐大人倒是有心,还请本?王看了一场马戏。”
狗已经被人带下去了,唐洳的后槽牙却咬得更紧。
事已至此,他如何看不出来,这些狗究竟是谁放的?他心底只剩下一个念头,那就是可恨城门口没?有戒严,才叫这些畜生钻了空子!
他倒是忘了,正是为了让景王不敬、连朝廷命官的拜礼都敢消受的名声传扬出去,才引得诸多?百姓在此围观。
唐洳狼狈站定,朝马背上的谢云朔一揖:“殿下神?勇,不过半月就已肃清匪寇,若能博殿下一笑,也?是下官之福。”
谢云朔骑马掠过他身边,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
“你?老?实?一点,是在给自己积福。”
……
城门处的小插曲,结束得很快。
贵人们之间的小小官司,没?有影响到?百姓看热闹的心情。
有胆子大的揣了荷包、香囊,想扔给马背上那位轩若霞举的景王殿下,然而觑见他眉眼?间的冷冽神?色,却都犯了怵,没?敢这么做。
谢云朔对?此毫无所觉。
大队的兵士进不了城,要继续在城外安营。他把这件事交给了宗尧之,先?去了官衙一趟,把该押的人盯着押进了大牢,才再回了馆驿。
甫一到?驿馆里,谢云朔便叫来了廖泽。
他会问什么,不言自明。
几句话功夫,廖泽就答完了,主要是薛嘉宜这段时间确实?安分?极了,没?什么好说的。
谢云朔稍一颔首,又吩咐道:“这里不用你?再盯了,你?去府衙一趟,和那边的狱卒仔细交割,尤其是姓何的那几位。”
廖泽会意,抱拳道:“是,属下一定盯着他们,一个个签字画押。”
谢云朔抬了抬手,示意他退下之后,正要转身,却自余光瞥见了有人躲在角落。
……认出是谁,真是毫无难度。
谢云朔轻轻一挑眉,朝那个方向走了过去:“什么时候学会的偷听??”
被发现了,薛嘉宜低着眼?帘,不情不愿地从角柱后走了出来。
“没?有偷听?。”她为自己辩解:“我听?他们说,你?就要回来了,想在这儿等你?。是你?在忙,没?有发现我。”
成他的错了,谢云朔轻笑一声,也?不反驳,只掀眸看她一眼?,问道:“找我要说什么?”
这段时间,确实?太拘着她了。谢云朔想,风波已平了个七七八八,各处堤岸上的钱粮、人事也?都调度了起?来,如果她想要去哪里转转,他倒是都可以奉陪……
不过不能是立刻马上。
他在山里摸爬滚打了这么些天,回程时虽然简单捯饬了一下,但想来形象依旧好不到?哪去。
他本?来是打算,沐浴更衣之后,再去找她的,未料得她直接就找了过来。
薛嘉宜抿了抿唇,显然是有些欲言又止。
谢云朔的眉梢忽然有些沉,果然,紧接着便听?见她轻声开口:“我只是想问……你?打算怎么处置那些……人?”
她似乎纠结了一下,该不该管那些人叫流寇抑或者土匪,最后却只用了“人”。
谢云朔垂下了眼?睫,黑漆漆的瞳仁却就着这个低垂的视角,定定地看着她。
他忽而反问:“你?想为谁求情?”
第47章
薛嘉宜没?能说出自己的答案。
在她开口之前, 谢云朔只平淡地告诉了她一件事情。
“治水自有能臣,皇帝命我?为钦差,是为了稳定局势, 而不是……”他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道:“替谁主持公道。”
任她有什么话想说, 都?叫这一句给堵回去了。
谢云朔本不想与她直接说这些, 然而薛嘉宜上回的自作主张, 叫他意识到, 有些话也许残忍, 她却也应该知道。
见她低下脑袋, 不自觉绞着袖角,谢云朔若有所思地问道:“你为什么这么同情她?”
薛嘉宜抿住唇,没?有回答,只敷衍道:“只是可怜走投无路的人而已,没?有旁的原因。”
谢云朔不太相信她的这番说辞。
她还没?有心?软到无的放矢的地步,背后一定有其缘故。
然而眼下的氛围实在不适合追问下去,谢云朔难得地叹了口气, 温声道:“世上可怜之人何止万千,不必想这些了。等事情处理完毕,我?带你出去转转、散散心?,或者……再去砀山村住两天。”
至于是什么缘故博得了她的怜悯, 他自会去查。
薛嘉宜没?有直接拒绝,也没?有点头, 只别?过脸道:“你公务繁忙, 不用为了我?腾时?间。你方才说的道理,我?心?里都?明白的。”
……更明白他所在的视角,已经?和她不同了。
她的语气尚算平和, 听不出太多抵触的意味,谢云朔便没?深想,只轻松地道:“既说好了继续做兄妹,小事而已,兄长总该作陪。”
薛嘉宜眼睫轻颤,忽又想起了宗妙谙之前所说的,他没?有告诉她的那些安排。
她忽然很想问一问他,他口中的兄妹,是否只是遮掩一切的窗户纸、掩耳盗铃的遮羞布?
他到底……想如何待她?
然而这些话终究是堵在了她的喉咙,没?能宣之于口。
——
廖泽前后往公衙里跑了几趟,总算交接完了,回来与谢云朔复命。
他说话做事一向干脆利落,三言两语便将情况叙述得分?明,说完又道:“殿下,还有一事……”
谢云朔端坐在堆积如山的案牍前,没?有抬眼:“说。”
他手上拿着的公文,事关?京中拨付下来的第一批整修河道的银两,数额巨大,必得他亲自过手。
廖泽垂手道:“那匪首何山说……有要事想与您当面一叙。”
谢云朔闻言,这才放下手中的案卷,挑了挑眉。
这个叫何山的男人落草为寇之前,是个商户之子,只可惜后来家里遭难,又恰逢风雨来袭,灭了他最后一丝走正路的可能。
他读过书——没?准还读过几页兵书,在他的同道中人里,算是比较难缠的了。
当然,这点难缠,落在经?历过真实战场的谢云朔眼中,并不算什么。
“他凭什么让我?去见他?”谢云朔反问。
廖泽答道:“他说,他手上有一份很要紧的东西,想交给殿下。”
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大概率只是故弄玄虚。
谢云朔现?下忙得要死,本不该应,然而他却忽然想起薛嘉宜之前欲言又止的神情,又想起何山是有个妹妹的。
他眸光微动,复又收敛神色,重新垂眸看向手中的公文,道:“把他提来。”
……
廖泽很快便把大牢中的何山提溜了过来。
简单的交谈过后,谢云朔弄清楚了他意欲何为。
“你的意思是……”他话音稍顿,继而加重了一点语气:“要用你手中,搜集到的州府官员的贪污罪证,换你妹妹的性命。”
何山叩首道:“是。”
和其他被牵连到的女眷不同的是,何翠是真切地参与到了其中的,甚至算是个头目,因她女子的身份,名声还颇为响亮,怕是难以免死。
谢云朔自嘲般轻笑一声,忽然道:“你为什么会觉得,我?会因为你拿出的……所谓罪证,就饶恕你的妹妹?”
身体健康的人在大狱里头待上几天,也要被磋磨得形容枯槁,更别?提何山被押的时?候已经?受了伤。
这会儿听眼前唯一的救命稻草这么说,他本就苍白的脸色变得更难看了。
“今岁之灾,本就因他们贪污河道工程款而起……”何山嗫嚅道:“我?听闻殿下有仁德之名……”
好天真的一个人,谢云朔心?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