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他没?有打断,只是静静地看着何山,直到他没?话说了,枯黄的眼眶里淌下两行干涸的泪。
直到这时?,谢云朔才淡淡道:“和我说说,你家里的事情。”
何山一愣,下意识张开了干裂的唇。
一个再简单不过的故事。
何家薄有家资,却无有靠山,被当地贪官看上,意图杀人夺产。
罪名总是好罗织的,到这一步,何父想着的也是保住全?家性命,未料得那贪官赶尽杀绝,还看中了他家的女儿。
能做出这种事情的贪官,对于平素朝廷拨下的河道款项,更是没?有不敢伸手的道理。
席卷天地的大水冲垮了堤坝,家破人亡、走投无路之际,何山带着妹妹遁入了山林,而后便有了今日。
说到这儿,何山几乎不抱期望了,结果却听得上首尊位上,那个身着月白常服的清隽男子,淡淡开口了。
“你是首恶,今岁年?前,会被押入京中,明正典刑。何翠也是一样。”
皇帝日渐昏聩,心?力?不足,这片土地上滋生?的民变越来越多,不独哪一个州府。所以这一次,他格外地想要以严刑峻法,杀鸡儆猴。
“不过……此去京城数百里,总会有意外。”谢云朔平静地俯视着他:“本王听闻了你在乡野的声名,都?说你是义士,起事之前,也多有任侠为友。”
其实也是这份不同于流寇的豪气害了他,成了他非死不可的理由。
何山不是蠢人,他瞳孔微缩,恍然抬头:“殿下的意思是……”
——他会高抬贵手,而他可以联络旧友,救他的亲妹。
谢云朔瞳孔幽深,声音里依旧无有情绪:“这也有可能是我?抛下的诱饵,你自己考虑。”
“另外,本王还要提醒你一句,一旦事成,天子之怒,只会更加猛烈地烧燃到你身上。”
何山没?有犹豫。
像是怕谁反悔似的,他当即便再次长叩在地,郑重道:“殿下大恩,今生?难报,来世结草衔环……”
谢云朔淡笑一声,打断了他的话:“你该谢的不是我?,而是我?的妹妹。”
何山一怔,然而谢云朔显然没?有解释的心?情,一记眼风扫过,廖泽会意,把他架走了。
秋意渐深,窗前细风静静,如山的案牍叫烛火拖出了摇曳的影子,谢云朔重新坐下,拿起文书,平静地翻过一页。
只有风险,没?有利益的事情。
权当是他,成全?了一点她的恻隐之心?。
——
灾情渐渐平定,府城内如何暗涌不提,这群穿红着绿的官员们,面上倒是都?过得去。
知府唐洳做东,又邀了临近州县里乌纱帽犹在的同僚一起,办了一场庆祝的宴席。
这场庆祝宴的主角是谁,不言而喻。当然,京城来的其他人也不会被落下,驻扎城外的兵士们,也被赏了牛酒。
薛嘉宜对于宴席兴致缺缺。
或者说不只是宴席,人多的场合,她向来都?是能避则避。
但宗妙谙快要闷坏了,而她此番远道随行?,本就抱着难以明说的目的,更加不会错过谢云朔会出席的场合。
“和我?一起去吧。”宗妙谙摇了摇手里的帖子,道:“不然席间我?都?没?人说话。”
薛嘉宜应下了,她看着那张洒金的字笺,不无好奇地问道:“是谁专程给你下了帖子?”
宗妙谙微微一笑,道:“最近天气不错,清闲无事,我?与这临州府的几位夫人贵女小有交际。”
时?下对于未婚女子的约束不算严苛,她是跟着宗尧之这个伯伯正大光明来的,可以大大方方地应酬。
渐凉的秋风里,二人一起乘马车到了唐府。
宫里的排面都?已经?见过许多,然而薛嘉宜叫仆役引领着踏进唐府之后,还是小小地吃了一惊。
黛瓦参差、叠石嶙峋,触目不见金银堆砌,每一重景却都?是可圈可点,浸透了富庶荣华。
宗妙谙与她交换了一个同样震惊的眼神,低声道:“恐怕比起京城国公的府邸,也不遑多让。”
薛嘉宜也把声音压得极低:“这种时?候还这般铺张,难道是什么好事吗?”
即便灾情已经?得到控制,但是治下出了这种事情,等钦差回京上奏,这唐知府总也免不了被降罪,只是程度轻重问题。
宗妙谙若有所思地环视了一圈,低低回道:“也许就是为了向宾客,展现?自己的实力?,不想被墙倒众人推。”
此行?所携大小官员,可不都?是谢云朔一人之扈从。
两人没?有再聊下去。
入席后,宗妙谙与附近打过照面的夫人小姐,浅浅客套了一会儿,薛嘉宜连此节都?不必,没?人认识她,安定坐下后,手便摸向了面前的那碟菱粉酥。
直到今晚的主角,与唐洳等一到入座,席间才渐渐安静下来。
谢云朔今日虽不至于朝服盛装,但也穿得正经?了些,他腰束革带、头戴玉冠,潇潇然一身青碧的圆领袍,在一众高冠博带的中年?文士之间,愈发显出一身龙章凤姿的气度。
薛嘉宜不是第一次用这样的视角看他,视线却还是不自觉被他牵引许久。
但她的神色并不突兀,事实上,席间不少人——尤其是屏风这边的女眷们,有不少都?向他投去了这样的目光。
高官们的谈话声,传不了这么远,薛嘉宜很快就收回了视线,又摸了一块马蹄糕。
已经?开席,婢女们鱼贯而入,上了酒菜。
园子都?这般豪奢,宴中的酒菜自然也简朴不到哪去,每位宾客面前的菜色甚至都?有分?别?。
上菜的婢女退下之后,宗妙谙给自己斟了一小杯,一闻便皱起了眉。
“噫——”她鼻子皱得比眉毛还厉害:“我?最讨厌这石榴的味道。”
薛嘉宜看了一眼自己眼前的酒壶——酒液澄澈,带着点紫色,于是道:“那我?们换换吧,我?这壶果子露仿佛是葡萄酿的。”
毕竟是做客,不好劳动主人家更换,宗妙谙欣然应允,随即又忍不住笑道:“你倒是诚心?实意来加餐饭的。”
薛嘉宜抿唇一笑,给自己斟了一杯石榴酒,道:“既是佳肴,又何必浪费呢?”
这果子露的味道还不错,不过薛嘉宜自知酒量浅薄,饮完这杯后就放下了,没?有再添。
席间丝竹声渐起,众宾喧腾,渐有人离席酬酢。
宗妙谙在这种场合,自然不会只枯坐席枰。她端起酒盅,想了想,往屏风另一边的主位去了。
身畔空了下来,薛嘉宜放下牙箸,单手支腮,揉了揉有些发紧的额颞。
是那石榴酒太上头的缘故吗,她怎么感觉脑袋晕晕沉沉的?
秋风虽凉,筵间却是暖意融融,薛嘉宜被熏得越来越恶心?,侧过身,问一旁的婢女:“请问,你们这儿有醒酒的汤药吗?”
婢女垂眉敛目,温声答道:“后室有备,请随奴婢来。”
薛嘉宜用力?摁了摁指侧的关?冲穴,勉强定下神,随婢女一道去了。
——
屏风后的另一端,此刻喧嚣远胜女眷这边。
宗妙谙深吸一口气,施施然朝宗尧之走去,举杯道:“大伯伯,侄女今日,想敬您一杯。”
宗尧之的位置在谢云朔下首,也簇拥着不少人。
眼见这同宗的侄女儿醉翁之意不在酒,宗尧之笑笑,举杯饮罢,复又起身道:“既过来了,怎么能只敬我?一人?来来,咱们一起敬景王殿下一杯——”
宗妙谙适时?垂了垂眉眼,露出一点恰到好处的娇羞之态。
她亦步亦趋地上前,抬眸之际,正好撞见谢云朔掀起眼帘看她。
他的瞳色很深,像一泓深泉,叫人看不清泉底的颜色。
宗妙谙的手指不自觉颤了颤。
若非方才敬宗尧之时?,她已经?啜了一口,恐怕杯中淡紫的酒液,都?要倾洒出来了。
明明年?纪相仿,他也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她却没?来由地有些畏惧。
不过没?关?系,这不重要。
她为的从来也不是一个男人,而是她的前程。
宗妙谙努力?平复了心?情,保持着一抹从容的笑意,朝谢云朔举杯。
谢云朔勾了勾唇,应了她这一杯,却未沾唇。
毕竟是男宾的地方,宗妙谙不好久留,刷过脸就退下了。
谢云朔倒是循着她去时?的方向,往还在那儿嚼嚼嚼的那道身影瞄了一眼。
他低眉笑了一声,笑意倒是终于泛至了眼底。
“唐大人。”谢云朔忽然问一旁的唐洳,“不知贵府的庖人,是何处请来的名厨?”
唐洳不知他怎有此问,不过还是笑呵呵地开口回答了,仿佛那天在城门口,差点被狗咬了的人不是他一般。
唐洳颇为自得地介绍了两句,随即便大度地道:“……殿下若喜欢,我?送两个与你一起回去便是。”
谢云朔维持着还算和善的笑意:“多谢唐大人好意,某只怕……养不起唐大人的人。”
他仿佛只是闲话,又举起了那只青瓷的酒盅。
玉一般的光泽点缀在他骨节分?明的指间,十?分?得宜。然而这次,他却连唇都?未沾。
谢云朔斜了唐洳一眼,道:“唐大人仿佛很关?心?,本王喝不喝你这儿的酒?”
他仿佛玩笑,指间盘玩着的小酒杯,却教他重重一搁——
突兀的一声脆响中,唐洳眉心?突地一跳,他还不及反应,便听得谢云朔笑道:“下春.药算是什么本事?不如下点乌头、砒霜,好叫我?暴毙当场啊。”
他是什么时?候察觉的!
唐洳的脸腾地一下就红了。
他张口结舌了一会儿,才憋出句话来:“即使殿下亲王之尊,天潢贵胄,也……也不好平白污臣清白吧……”
“说笑而已,唐大人怎么真的紧张了?”谢云朔挑了挑眉,抬手道:“来,替我?给唐大人满上,我?敬他一杯——”
廖泽绷着一张快绷不住的脸,提起谢云朔案前的酒壶,给唐洳的酒盅斟满了。
见他脸色凝滞,谢云朔眸间的笑意,也渐渐收敛了。
“噢……本王明白了。”他下颌微扬,敛眸道:“唐大人是嫌酒盅太浅,要满饮此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