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这架势,倒像是薛家等不及要他们回来似的。薛云朔几不可察地挑了挑眉,试探着问道:“长辈现在何处?我们风尘仆仆,可会冒犯?”
“哪能呢?都是自家孩子。”秦淑月掩唇笑道:“你们父亲这会儿,应该正在上房里,和你们祖母说话。我领你们过去。”
……
越过影壁,区区十数步,就走到了正院,即可透过垂花门,看见上房了。
薛嘉宜只埋着头走路,薛云朔倒是还在分出余光,打量着他们将要留下的地方。
京城居、大不易,薛家没有积淀,如今这座宅子的位置虽好,坐落在达官贵人往来的定府大街,地方却不够大。
薛家能在此处置下宅邸,都是因为薛永年简在帝心,得了恩赐,没什么好挑剔的。
不过宅子再小,薛永年这个孝子也亏待不了他的老娘——他爹死得早,他全靠自己的寡妇娘拉扯长大。
板正开阔的上房里,四角都燃着香。
是檀香。
薛嘉宜鼻尖轻嗅,偷偷抬眼,便见正前方的紫檀罗汉榻上,端坐着一个鬓发花白的老妇。
这位应该就是薛老夫人。
她年岁已高,大概也疏于保养,即使眼下没什么表情,眼尾依旧可见深堑般的纹路。也许是常年礼佛,她的腕间还绕了两圈佛珠。
薛嘉宜有些发怵,很快低下了头。
秦淑月带着兄妹俩走进来,旋即退后,让他二人上前请安。
薛嘉宜垂着眼帘,用余光偷偷地瞥了身旁的兄长一眼。
薛云朔回给她一个肯定的眼神。
她定下神来,没有再迟疑,和他一起,依次给上首的两个长辈请了安、磕了头。
薛老夫人冷淡的眸光落在了这双孙儿的身上。
是周正孩子,只一点不好,女孩儿瞧着太像她娘了,尤其是那双眼睛。
薛老夫人侧目看了薛永年一眼,见他神色淡淡,没有什么反应,心下稍安。
是她杞人忧天了,还以为前面那儿媳,仍旧是儿子心里过不去的坎。否则这些年,为什么一直不把两个孩子接回来呢?
朱婉仪是家中千娇百宠的老来女,不愿嫁入高门、处处低头,是以朱翰榜下择婿,为女儿选中了那年高中探花、毫无家世背景的薛家子。薛永年自此拜入朱家门下,虽不是入赘,却不差毫分。
好在如今形势,已大为不同了……
“起来吧。”薛老夫人收回思绪,开口道:“真是实诚孩子,家里见个面,也拜得这么扎实。”
薛嘉宜听不出来这话是好是赖,所以低着脑袋不回答。
“礼不可废,这是应该的。”薛云朔适时开口道:“我们在严州,一直记挂着您和父亲,此番回来,略带了些土仪以表心意,还望您不嫌弃。”
在严州府的这些年,他算是家里唯一的男丁,性子虽冷,该懂的待人接物却是都懂的,并不是只知道拿刀架人脖子。
双生子就是有这样的好处,一个人说话了,大家都当他是给两个人说的,没人在意薛嘉宜的沉默。
她很喜欢这一点,盯着自己绣鞋的尖儿发呆。
薛老夫人不咸不淡地回道:“好孩子,有这份孝心。”
一直瞧着有些心不在焉的薛永年,听了薛云朔这番谈吐,才终于把目光投过去,正色打量起这个儿子来。
身量高挑,骨相英挺……这倒不稀奇,田间的树也能比院子里种的长得高。
真正叫他有些诧异的,是这个儿子行止间的进退和气度。
这也是朱氏留的老仆能教出来的?
薛云朔能感受到这股来自父亲的如有实质的视线,心情微妙,说不上好。
薛永年终于开口,淡漠的视线仍旧在薛云朔身上盘桓:“这几年,都做什么了,读过书吗?”
薛云朔垂着眼答:“认得字,不怎么读书,平时常在山间打猎。”
薛嘉宜听了,连眨两下眼。
他这是在说胡话呢,哪里不读书了?
朱家家学渊源,朱婉仪身为朱家女,学识自然也不差。她还在时,虽缠绵病榻,却也没放松过对两个孩子的启蒙。
之后他们到了严州府,住在朱家的祖宅里——朱家文风本就通达,即使人事凋敝,书房里一箱一箱的经史典籍却未蒙尘,依旧等着有心人的到来、翻阅。
薛云朔还会向乡里的老童生请教,只可惜再后来,那老童生都只摆摆手,说教不了他了。
不过,虽然疑惑,薛嘉宜倒也没吭声,她知道,哥哥这么回答,一定有他的道理。
而薛永年在听到薛云朔的回答之后,脸上露出了既不意外、却也稍显失望的神情。
他正值盛年,蓄着一把浅浅的山羊胡,看起来颇具文气,眼型是微微上扬的桃花眼,瞳孔中的颜色却是冷的。
他很快就收敛了神色,没有再问这一茬,只随意又说了两句。
另一边,薛老夫人也把薛嘉宜叫上前了些,拉上她的手,客套又空乏地问了些话。
老妇人的手背有些凉,手心却是热的,薛嘉宜在这儿杵了一会儿,渐渐也没有刚到时那么紧张了。
她努力扬起合适的笑容,一句句回答着。
旁边的秦淑月也极有眼力见,适时给搭搭话,一家人再见面的场面虽然疏离,意外的还算融洽。
口头上的客套和过问过后,薛老夫人又道:“这么多年,两个孩子虽然在乡间疏于教养,瞧着也还像模像样,不愧是我薛家的血脉。”
薛云朔稍低着头,很好地克制了唇边将要泛起的冷嘲。
……他的记性还不错。
至今仍记得,那个身为他们父亲的人,撂下的最后一句话。
薛永年自己显然是不记得了,他慢条斯理地捋了捋自己的山羊须,给今日重逢的场面敲下了句号。
“回来了,是好事。原本想着,等你们的礼数练得好些,再出来和亲友见一见,现在看,不必劳那许多时间了。”
他方才有意观察,虽说女儿瞧着有些怯生生的,但行止间也算自然,并没有他想象中那般乡下来的粗俗作派;这个儿子就更不必提了,若真要比一比,他这长在京城的两个小儿子,都要低一头。
秦淑月从前只是个妾室,能被扶正,自是极会体察丈夫的意思的。
闻言,她立马了然,试探着递话道:“那……接风洗尘的宴席……”
薛永年站了起来,道:“宜早不宜迟,就定在五天后。”
——
堂前众人很快散去。
秦淑月和兄妹俩交代了住处:“家里地方不大,宜姐儿且随我住吧,我院子里还空了个次间,已经拾掇出来了。至于朔哥儿……西厢那边,也收拾好了。”
薛家不是什么钟鸣鼎食的人家,家中也没有这房那房,人际关系尚算简单,孩子都是跟着生母住,没什么特别讲究的。
见薛嘉宜又看了一眼薛云朔,秦淑月抿嘴笑笑,道:“这亲生的兄妹,就是感情好,分开还舍不得上了。你们先带两个人,去把各自的行李分出来,今儿天色也不早了,去吧。”
薛云朔略一正色,朝她应是。
薛嘉宜也朝她福了一福。
到目前为止,相比面无表情的父亲,这个继母还算亲切些。
秦淑月招了招手,便有几个膀大腰圆的仆妇走了出来,领兄妹俩去稍间取暂放的行李。
薛嘉宜走在薛云朔身边,凑得近了些,用只有彼此能听见的声音悄悄问:“刚刚,为什么要说没读过书呀?”
薛云朔仍在观察周遭的环境,仿佛头狼进入了一片陌生的山林,提起了十足的警惕:“初来乍到,没必要叫他们知道。”
薛嘉宜歪着头看他,小声问:“藏拙?”
薛云朔点头,又轻轻摇头。
是,也不全是。
九年间,薛家从来都对他们不管不问,没有递过一句话,更没有给过一文钱。
他们的父亲一直践行着自己当年的那句话——就当薛家没这两个种。
等到他们都长大了,却突然有了感情,想要一叙天伦?
傻子才会信。
他觉得薛永年突然要接他和妹妹回来,定是有所图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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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应付完今天一起子事儿后,秦淑月回到自己的屋子里,喝了盏茶,没多歇一会儿,便把全嬷嬷叫了来。
“刚刚人多,还没来得及问你,”秦淑月道:“这回去严州府,都遇上什么事儿了?怎么回来的时间,比预计晚了许多,老爷都问过我好几次了。”
全嬷嬷连忙告饶,又解释道:“实在是路途遥远,连日里又都在下雨,难免耽搁。”
一下雨,不仅马车难行,运河风浪一大,水路也难走。
不管怎么说,反正人是顺利接回来了,秦淑月只是随口一问,并没有诘难的意思。
她略一抬手,示意全嬷嬷继续说下去。
于是,全嬷嬷便把在严州府时的经历,一五一十地都说了出来。
听到“猎户”带路那段的时候,秦淑月眼珠子都快惊掉了:“好家伙,这若是排场戏,我一定会听到下一折。”
想到那时的场面,全嬷嬷还有些心神未定。她擦了把额间的冷汗,道:“还好没出事。不过,夫人,这些事……要和老爷那边禀报吗?”
秦淑月稍加思忖,道:“老爷没问,那就算了吧。他本来不关心,说出去倒显得我这个后娘说继子小话。”
她入府的时候,前面那位朱夫人就已经析府另居了,她没怎么见过她和那双孩子。如今虽然已经从妾室扶正了,但在原配嫡妻的孩子跟前,她自觉还是有些微妙。
不过只要不影响她和她孩子的利益,她也不介意做一个慈善可亲的继母。
全嬷嬷应下。
正说着,秦淑月的亲子薛泓,撩起珠帘进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