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本想继续说下去,却见薛嘉宜的嘴唇,在她听到“景王”二字时不受控制地颤了?起来,一时愣住了?。
她大概也意识到了?,抿住唇,连唇线都抿得发白,良久,方才呼出一口气?,轻声道:“不用了?,我许久未归,就在家里?待两日吧。”
具体关窍,陈卫并?不尽知,她既这?般说了?,他应下后,又讨好着,说了?一连串安慰开解的话。
然而他说什么,薛嘉宜一概没听清,只刻板地扯了?扯嘴角,算是回应。
她游魂一般,飘回了?继母安排的厢房,整个人像是被套在了?一张空荡的茧中,只剩下方才薛永年的话,在耳边无休止地回响着。
“你以为,你母亲和朱家那点伎俩,凭什么能骗得过所有人,也瞒得住我这?个丈夫?”
“因为……”他看着她的眼睛,意味深长地笑了?:“你母亲腹中的,原就是一对双生子。”
“那现在,你不如猜一猜,我当时是否知晓,又可曾插手?”
“你真正的那位兄长,到底有没有流落在外,这?场‘程婴献子冒充赵武’的把戏,又到底有没有成功?”
第59章
薛嘉宜彻夜未眠。
眼下明明是寂寞的早春, 她却仿佛置身在仲夏的雷雨夜,耳畔雷声?轰鸣不绝,伴着豆大的雨点, 一颗一颗,砸得她心口生?疼。
她几乎不敢细想, 薛永年那几句话的深意。
翌日清早, 她仍旧没有缓过劲来。
但是她很清楚, 这样拖下去是没有结果的。
薛永年要和她说这件事情, 又特特“好心”地留一晚给她考虑, 一定有他的用意。
书房外, 仍旧萧瑟的竹影横斜,薛永年正坐案前,有一下没一下地捋着须。
本?该是一副淡然闲雅的场景,可惜他的面孔中?,散发?着即使微笑也?挥之不去的阴郁。
房门大开,但薛嘉宜没有迈进去。
她站在门槛边,率先开口道:“父亲。”
“多见外, ”薛永年扯起?嘴角笑道:“好歹叫声?‘爹’听听。”
从?前夜到现在,薛嘉宜的心跳一直是不正常的速度。她握紧了拳头?,尽力平静地道:“父亲何必说这些,有什么目的、什么意图, 不如直说。”
薛永年却没再?给自己的女儿?眼神,只慢条斯理地研起?了墨。
“兄妹通奸, 确实是一桩丑闻, 但比起?他并不是太子的血脉,这件事,大概也?算不得什么了, 对吗?”
漫长的一晚,薛嘉宜不会连这点都想不明白。她把?拳心攥得越发?紧了,驳道:“你?说的话,不等于铁证。”
“我?自有我?的凭据——也?许,你?真正的兄长还活着。”
“你?早已投效燕王,若有这样的把?柄,又怎会憋到今日?”
“燕王少谋断,离了皇后不过是莽夫。我?借他渡一程罢了,为什么要把?所有的底牌和手段都交给他?”
“我?的身份更是无足轻重,”薛嘉宜深吸一口气:“又为何要告诉我?这些?”
闻言,薛永年笑了,笑得晦暗莫明。
“自然是因为,会有用得上你?的地方。”
薛嘉宜定定地看着他,咬牙道:“似是而非的几句话,你?以?为就能威胁得了我?吗?而且,见过故太子的许多人还活着,人的样貌也?做不了假。”
薛永年的笑意依旧幽幽:“心中?若有倾向,再?看草绳也?像蛇。长相又能证明什么?你?是我?的亲女儿?,也?没见多像我?这个?父亲几分呐。”
见薛嘉宜一时语塞,他站起?身,说了下去。
“不过,你?说得都对。只是有一点……”
薛永年掀起?眼帘看她:“皇帝需要景王这个?身份在场制衡,不可能放任燕王一家独大,即便他当真不是故太子的儿?子,也?不会揭开此事。”
“所以?,我?说的是真是假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不敢赌。”
听懂薛永年是什么意思的瞬间,薛嘉宜的脸色立时便变得煞白。
她再?听不下去了,颤声?喝止道:“够了!”
薛永年把?她的神色看得分明,紧接着,用一种轻蔑的语气笑道:
“如果皇帝打算掩藏,那与这件事有关的一干人等,可就都得彻底闭嘴了。”
“你?既聪明,也?在宫里长了许多见识,不如猜一猜,到时候,从?小伺候你?俩长大的老嬷嬷,会不会……去地底下陪你?母亲?”
薛嘉宜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她闭了闭眼,问道:“所以?,你?到底打算要我?做什么?”
薛永年微笑道:“合适的时机,我?需要你?为我?做一件事。”
薛嘉宜偏开头?,不想看他:“我?不会因为你?的三言两语,去害谁的。”
薛永年保持着笑意,却是道:“你?可以?这么想,你?甚至可以?把?我?今日所言,悉数告知你?那位‘兄长’。”
“说实话……我?还真想看一看,你?到底会不会赌——赌他对你?的感情,足够如今的他,容忍这样的隐患。”
——
景王府内,秩序井然。
只是小花园里,不知从?哪儿?掉下来只乌鸦,半边羽毛都染了血,可怜巴巴的。
谢云朔路过的时候,刚巧看到仆下提着这鸟出去,不由挑了挑眉。
偶尔特殊情况,皇帝有旨,允他留宿东宫时,他才会留在东宫,大多数时候,他还是待在自己正经的府邸里。
“等等。”
小厮被他叫住,以?为是嫌乌鸦晦气,赶忙解释道:“殿下,这乌鸦不知是哪儿?飞落的,我?这便丢它出去。”
谢云朔脸上没什么多余的表情,只淡淡道:“别丢,留着吧,看看它是哪儿?伤了,能不能治。”
小厮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不过他马上便缓过神,恭声?应是,捧着这鸟下去了。
身后,廖泽也?跟了上来,谢云朔瞥他一眼,问道:“帖子都退回去了?”
廖泽应道:“是,这几日门房收到拜帖,都退回去了。”
谢云朔随口又道:“管好底下的人。这段时间,敢背着我?去接触的,军法处置。”
眼看立储的事情已经摆在了明面上,朝中?原本?中?立摇摆着的许多权贵,也?都生?出了最后押注一笔的想法。
廖泽挠了挠头?,不解地道:“殿下,我?听说……不管是燕王,还是八皇子那边,近些日子以?来,都很是长袖善舞。”
他没说的是,独他们景王府将这些人都拒之门外,是不是反会落了下风。
谢云朔睨他一眼,淡淡道:“人多有什么用?也?不是请客吃饭。”
冷不丁听了这么一句,廖泽没忍住笑了下,不过他很快便收住了。
这种时候趋利迎合的,确实也?只能充一充光鲜的场面,派不上实际用场。
“是。”他恭谨抱拳,又问道:“殿下,之前盯着薛姑娘那边的暗卫……只留了两个?,其?他都撤回来了,现在可要做什么其?他的安排?”
谢云朔一时未答,只问道:“陈卫那边怎么说?”
“他说薛姑娘这两天暂时留在了薛家,没有急着回宫。”
闻言,谢云朔倒也?没觉得奇怪。
薛家于她而言自然是不值得留恋的,她留着,估计是为了陪一陪已故的母亲。
“派人去一趟。”他吩咐道:“就说……我?请她过来。”
……
薛嘉宜到的时候,谢云朔正在庭前,逗那只折了半边翅膀的乌鸦。
大概是遇到了天敌,它受了伤,虽然扑腾着逃脱了,但还是难以?支撑,坠了下来。
主上的命令,底下人自然照办,府医叫小厮请来给鸟包扎的时候,嘴角几乎都在抽搐。
今日的阳光甚好,谢云朔早早就在余光中?看见了薛嘉宜的身影。
她穿着一身草绿的裙衫,远远望去,像是随风摇曳的柳稍。
薛嘉宜自然也?看见了他。
温煦的日光下,他的身影恍若玉树妆成,轩然霞举。
她的神色有一瞬恍然。
命运怎会如此荒谬?荒谬到有些好笑了。
他刚被认回东宫时,她曾经幻想过,如果他没有那重金光闪闪的身份,如果他当真是她血脉相连的哥哥,那该有多好。
可等到她好不容易接受了这一切的转变,也?接受了彼此的心意,却又突然知晓了这样的转折。
她无法欺骗自己——薛永年所说,并非全无可能。
薛嘉宜顿住脚步,没有低头?,反还定定地看着近前的那道影子。
良久,她方才释然般朝他莞尔一笑,唤道:“哥。”
谢云朔此刻的心情还不错。
他没有察觉薛嘉宜神色里的异样,又或者,只把?这点异样理解成了,追思母亲的忧伤。
“来——”他没勾唇,眼里却有笑:“底下人刚巧救了只鸟儿?,我?不知该怎么照料,找你?瞧瞧。”
来看一只乌鸦,真的是很蹩脚的由头?。
他只是想见她了。
而她也?知道。
薛嘉宜的眼睫颤了颤。
她垂下眼帘,任凭密不透风的眼睫把?眼底的情绪遮掩得一干二净,方才走了过去。
“是受伤了吧?”她道。
鸟笼没关,但是这黑黢黢的鸟儿?显然没什么力气,飞不出来。
“嗯,翅膀上伤了,不像是箭镞所伤,应该是其?他的猛禽所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