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怪的是,明明已经离开,那种直面他眼神?时、如芒在背的感受却还盘桓在她?身上,没有消失。
摇晃的马车里,薛嘉宜不自觉攥紧了拳头,呼吸也渐渐急促了起来。
她?得做点什么?,她?迫切地想要做点什么?,来压制心底的这种惶恐与不安。
——
薛嘉宜走?后,谢云朔伫立原地许久。
直到日光偏斜,乌鸦又咔嘎着叫了两?声,他仿佛才回过神?来。
他的神?色犹自封冻,并不见?什么?变化,只把玩着那块被?推回来的令牌,淡淡吩咐道:“去?查清楚。这两?天,她?见?了什么?人,发生了什么?事。”
其实?没有后面这两?句,廖泽也能听懂是查什么?。
他肃声应下,见?谢云朔这一副阴云缠身的模样,没忍住开口道:“殿下……我觉得,应该是在薛家出了点什么?事?”
谢云朔未答,只是忽而?转过头,问他:“我现在……看起来很失态吗?”
廖泽酝酿了一下,还是诚恳地道:“有点儿。”
其实?不只是有点儿。
可以说是很明显的失态。
有些人失态像雪山倾崩,有些人失态……会像冻土结冰。
前者只要见?了,人尽皆知;后者虽然更隐晦,但身边熟悉些的人,却也看得出异样。
谢云朔抬手,用掌根揉了一把自己?的脸,随即竟是牵动嘴角,很僵硬地笑了一下。
“是吗?”他平静地道:“不过不会了。”
他大概……已经想通了。
廖泽不懂谢云朔在说什么?,呆了一下,好?在没有被?追问,他很快就夹着尾巴、奉命探查去?了。
临走?前还得了句吩咐,把装那乌鸦的鸟笼子撤了下去?。
……
早春的日光,依旧是暖的。
谢云朔的目光在日光下流转而?过,心里想着廖泽刚刚随口替她?解释的那句。
局外人都能猜到的枝节,他再关心则乱,也不会猜不到她?那儿是有了什么?问题。
她?并不是反复无常的人,相反,就是因为对这段感情很谨慎,她?先?前才会有那样多的犹豫和挣扎。
他该保持着这份理智,然而?这一刻,心底却又响起了另一个声音——
不管怎样,她?不告诉他,本身就是一种选择。
第61章
薛嘉宜最后回了一趟薛府。
在宫外逗留得已经够久, 她打算收拾一下随身?的东西?就回去。
然而,即使已经做足了心?理准备,见到薛永年时, 她还是?不能够平心?静气地叫出那声父亲。
薛永年知道她从哪儿来,非常斯文地笑了一声:“去见了自己的‘兄长’, 不该高兴吗?”
薛嘉宜本不想答话, 从他身?侧走过后, 却还是?没忍住, 回头?道:“总之, 我?不会如你所愿的。”
她与?谢云朔说那些话, 不只是?因为那点缥缈的血缘关系。
她知道,薛永年不是?什?么好人,很多事情,他是?真的做得出来。
她不可能真的拿洪妈妈他们的命冒险,去赌他会不会干脆鱼死网破、把?当年的旧事捅出来。
只有她失了他需要的价值,他才会没了威胁她的必要。
薛永年却是?凉凉地一叹,随即道:“多年兄妹情……你以为, 三言两?语就能断了吗?我?若真的以你为饵,他照样会乖乖咬钩。”
薛嘉宜在袖底攥紧了拳心?,稳住没有露怯:“可我?凭什?么照你说的去做?”
薛永年反看着她,笑道:“想试探我??”
薛嘉宜咬着牙, 没有再理会他。
她本就没有带什?么物什?,收拢后正要离开, 等候在外的薛永年却又突然叫住了她。
“到底是?我?的发?妻呐……死后这么多年, 还能帮上我?的忙。”他忽然一叹。
薛嘉宜眉心?一跳,眼神?骤然冷了下来:“你想做什?么?”
薛永年平静地与?她对视,直接道:“你母亲的尸骨, 其实并没有葬在薛家祖坟。”
嗡的一声,浑身?的气血仿佛都涌了上来,薛嘉宜几乎克制不住自己的声音,颤道:“你是?什?么意思?!”
当年,洪妈妈也记挂着朱婉仪的身?后事,但当年要带着她和?谢云朔回严州府,怕薛家反口,没有时间顾及。
不过当时洪妈妈还是?留了个心?眼,花了钱、找了京城专办白事的人家,请他们盯着点薛家。后来知道薛家是?有好好治丧的、也扶了棺椁出京,洪妈妈才安心?带着他们,上了去往严州府的大船。
无论如何,朱婉仪能免受牵连,不收流役之苦,便是?因为她不再是?朱家的人,既然已经没有办法回朱家了,葬在薛家的祖坟里,总也好过在阴间做游魂。
可眼下听了薛永年的话,薛嘉宜的脑子?里却陡然一阵嗡嗡作响。
难道都是?做样子?的?难道薛家当初为了把?自己撇得更干净,竟让她做了孤魂野鬼?
薛永年的眸间却烧燃起了诡异的火焰,他定定地看着眼前?的女?儿,忽而问道:“为父从前?总觉得,你和?阿婉长得不像——脾气更不像。可这么看着你发?起怒来,倒还是?很像她的。”
他早已经记不清朱婉仪新婚时是?怎么看他了的,但最后的那些时刻,怒视着他的那道影子?,午夜梦回,却仍旧停留在他的记忆中。
“凭你也配叫我?母亲的名字!”薛嘉宜通红着眼,怒骂道:“畜牲行径!世上竟有你这样的丈夫、你这样的父亲!竟然拿一个母亲的身?后安宁来威胁她的女?儿!”
薛永年凉凉地叹了口气,随即,竟是?笑了:“我?何时说了,要拿她来威胁你?”
“不过提醒你一句罢了。”他顿了顿,悠悠地道:“她葬在何处、受何处的香火供奉,知道的,唯我?一人。我?若事败,日后,可就没人能去她的坟前?,和?她说一说话了。”
——
今天的太阳晴得很稳。
春光明媚、和?风徐徐,薛嘉宜却没有心?情欣赏。
她频频向外张望,几乎把?焦躁写在了脸上,陈卫回头?瞥见了,不由问道:“可还有什?么地方没去吗?”
薛嘉宜揉了揉自己的脸,努力叫自己显得平静一些。
“没有了,太妃虽然宽仁,我?也该回去了,不好继续在宫外久留。”
陈卫笑笑,道:“这倒不是?太妃娘娘宽仁,是?景王殿下的颜面呢。”
这一贯左右逢源的内侍不知这两?日发?生了什?么,不过随口附和?,却不知自己马屁拍在了马蹄上。
薛嘉宜咬了咬下唇,没吭声。
她是?怀歉的,对谢云朔说完那些话就后悔了。
怎么能不后悔?
事已至此,她和?他的关系只有进?、没有退,她是?不可能缩回那座名为兄妹的堡垒的了。
只可惜,说出去的话,就像泼出去的水。
他大概也很失望吧。
她设想过要如何面对他的盛怒,却未料得他会是?那样的反应。
……像接受了出游时看到的坏天气一样,只短暂地失控了一瞬,很快就又恢复了平静。
她倒宁可他凶她、怨怪她,也许她心?里还好受些。
然而此刻,薛嘉宜也没心?情去分辨当时谢云朔的那一点微妙的反应了。
薛永年的威胁仍旧悬在头?顶,有一件事……她现在不得不做。
——
景王府中,派出去的暗卫很快去而复返。
薛家算不上高门大户,人口简单,就连府宅都坐落在热闹的地方,想要查,其实是?很容易的。
“薛姑娘已经回了宫里,一切如常。”
“……薛永年那边,最近却是?多参与?了两?场文会,像是?为了打发?时间。”
这其实不算什?么稀奇事。
薛永年前?几年升得太快,又是?在吏部这种位置,难免得罪了些人,现在被挤去了其他司部的闲职,既没了圣心?也失了后台撑腰,此一时彼一时,官途俨然是?么有可以使劲的地方了。
一个仕途不畅、又自负文采的文人,可不就得往自己擅长的方向使使劲,给自己的心?里找点平衡?
“至于前?两?日……”廖泽拣重要的说了一通,往案前?觑了一眼谢云朔的脸色,方才继续说下去:“呃……薛姑娘在薛家的时候,没有什?么异常的情况。只是?有一点……”
长案前?,谢云朔适才缓缓抬眸,目露困惑:“什?么时候,也敢与?我?卖关子?了?”
他这话的口气像玩笑,廖泽很硬地也笑了一声,赶紧说了下去。
“前?几日,殿下便把?安排在薛姑娘身?边的暗卫撤掉了,具体在薛家发?生了什?么,事后实在不可考。不过薛永年后来,再去他上值的时候,他的同僚有闻见,他身?上夹杂着一股香烛的气息。”
廖泽没有把?猜测说出来,但谢云朔不会连这个都听不明白——
陪伴泉下的母亲,便是?薛嘉宜留在薛家那两?日的头?等大事,薛永年身?上染到第二天都未散去的香烛气味能够说明,父女?俩大概是?有相处的。
这其实很不寻常,因为从前?还在薛家的时候,这个眼里只有利益的男人都未曾正眼看过自己的女?儿。
谢云朔眉梢微抬,他稍一思?忖,忽而问道:“薛永年这几次去的文会,都是?谁做东,又有哪些其他的宾客?”
能在王府供职,还是?行此隐秘之事,暗卫们自然也不是?戳一下才动一下的方轱辘,早把?相干的事情都查了个底掉。
廖泽在袖兜里掏了掏,双手递上了一份名录。
“属下整理了几次文会上人员的名字,请您过目。”
廖泽做事确实是?妥帖,甚至还把?不止一次出现过的人都给圈了出来。
谢云朔看东西?一贯快,一眼扫到了底后,目光忽又上抬,停在了一个平平无奇的名姓上。
他屈指在这个名字上叩了一下,道:“我?记得,此人从前?是?邓家的家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