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端起房里的陈茶清了口,随即便起身道:“留经荣看守,就让他们以为我昏在这里。薛永年那边,也派人盯住了,别放跑他。”
正说着,他抬步要?走,然而院墙外,却有几道轻重不一的脚步声传来。
其实这样嘈杂的环境,根本听不出是?谁在走近,然而谢云朔的眉心却若有所感般跳了一下,紧接着,却果?真听见了她的声音。
她像是?带着仆从,来查看醉倒的客人是?否安排得宜。
倒真的有些……女主人的架势。
谢云朔眼?底有极明显的阴翳闪过,而一旁的廖泽反应倒是?更大些,几乎是?咬牙切齿地压低着声音道:“殿下!”
他看起来很有些话想说,谢云朔却只垂了垂眼?,仿佛对?今日发生的一切都无知?无觉,淡淡道:“把?人拦住,不许谁进来。”
薛嘉宜正在庭院中,见廖泽开?了门出来,她犹豫了一下,刚端上温好?的醒酒汤,还未上前,便听得廖泽冷声道:“我们殿下不胜酒力,这会儿正在歇息,都退下,吵了殿下休息,你?们开?罪不起。”
他单手扶在佩刀上,看着很是?冷漠。薛嘉宜想了想,还是?把?碗放回?了托盘里,吩咐仆人递了上去。
“是?我们招待不周。”她低头道:“这盅醒酒汤,还请廖大人端进去。”
廖泽站在阶上,单手接下,正要?转身回?房,却又听得薛嘉宜叫住了他。
“廖大人——”她还是?没忍住,上前提醒道:“殿下醉倒,还请你?们务必多留心一些,别离开?他身边。”
廖泽眉梢一跳,他垂下眼?,居高临下地俯视着眼?前的新嫁娘,克制不住地讽笑道:“不必你?提醒。”
“另外,薛姑娘……不,薛夫人,这些话,你?如今有什么资格说?”
薛嘉宜只以为他是?因为这桩婚事才说了这样的话,她无从辩驳,只把?目光垂得更低了些。
“我知?道的,是?我不配。”她轻声应了句,随即却还是?仰起脸,极为恳切地道:“但还是?请你?们多留心,今天……”
只是?未待她把?话说完,廖泽便已经甩脸走了。
薛嘉宜在原地呆了一会儿,直到听见有季家的仆人不满地低声嘀咕,她才深吸一口气,重新正过身来。
“这侍卫也太狐假虎威了罢,便是?那位殿下本尊,我瞧着也没这么……”
“别说了。”薛嘉宜已然平静下来,却还是?忍不住回?望:“亲王身边的人,又是?我们可以议论的?走吧,别惊了人家休息。”
……
夜色渐浓,薛嘉宜回?到散发着椒香的新房里,没有听到一个好?消息。
之前走其他城门出城查探的婢女,至今还没有回?来,而薛永年也不知?何时离席了,她自客厢回?身去找时,他也已经不在。
心底的不安逐渐蔓延,像涟漪,一圈接过一圈。
她站起身,想去席间?寻找季淮,却正好?撞上他的小厮把?他搀进来,看起来颇有些人事不省的样子。
薛嘉宜瞳孔一缩,赶忙问道:“怎么了?”
好在那小厮很快把他扶到了床上,解释道:“二公子吃多了酒,已经醉了。”
还好?只是?吃醉了……薛嘉宜松了口气,可紧接着,看着季淮闭得死紧的眼?睛,心下忽然又有些狐疑。
席间?的客人不说有头有脸,至少?也是?知?礼数的,为什么会把?新郎官灌得这么醉?
而且……季淮自己也不像这么不知轻重的人。
是?她疑心生暗鬼吗?为什么觉得有些不对?劲?
薛嘉宜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脸,勉强定?下神,吩咐了热水进来,又留了方?才的小厮,服侍季淮更衣。
尽管已经拜堂成亲,她面对?这个名义上已经是?她丈夫的郎君,却依旧是?拘谨的。
喜房内,几人前前后后的正忙着,耳边,却忽然传来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像是?什么东西爆炸了——
刹那间?,天地仿佛都静了一瞬,接踵而来的,却是?一阵更令人恐惧的呐喊与嘶吼,只叫人心神俱颤。
“叛军!叛军进城了!”
原本安宁热闹的定?府大街已然被另一种喧嚣所统治,热闹才刚散场的季府内也兵荒马乱了起来。
薛嘉宜听不见具体的喊杀声,但能听到这些汹涌的声浪。她瞳孔一颤,陡然站起,然而迎上屋里几双同样惊恐的眼?睛,却还是?努力镇定?了下来。
“你?们在这里好?好?守着二公子,”她深吸一口气道:“我去府里看看到底是?出什么事了。”
薛嘉宜没有犹豫,提着还未来得及换下的嫁衣裙摆小跑了出去,只是?才到院中,一张带着异香的帕子,却忽然从身后探出,揽住了她的口鼻。
她猛地一惊,想要?挣扎,肩膀却也被身后的影子固定?住了,肺腑中吸入的迷香,不多时便漫过四肢百骸,她没了气力,很快晕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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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下一章今晚
第68章
清早的天?空晓色未明?, 薄雾笼罩在散发着瑰丽血色的汉白玉长阶上,显得极为肃杀。
谢云朔提着一柄滴血的陌刀,缓步拾级而上。
见他现身, 被按跪在地的八皇子谢允执立时便呼喊起来:“放开我!我是来勤王护驾的,你若……你若对我动手, 和燕逆又有何异!”
滴答、滴答……刀尖滴落的血珠悬停在了他面前, 八皇子浑身一颤, 抬头, 却正对上谢云朔漠然的眼神。
“怎会无异呢?”谢云朔挑了挑眉, 轻笑一声道:“勤王护驾的, 是我才?对啊。”
八皇子还想叫些什么,然而谢云朔却已漠然收回视线,抬手,示意一旁的侍卫堵住了他这位八皇叔的嘴。
大局已定,没必要虚与委蛇了。
皇帝病重的消息传出宫闱后,早就?蠢蠢欲动的燕王果然按捺不住,裹挟已被策反的五军营将士, 径直攻入京城。在一干袖手旁观的天?潢贵胄中,八皇子带着为数不多的府兵奔赴宫城,悍然救驾,皇帝赏其孤忠, 将他册立为储君。
——这是这位八皇子殿下先前与薛永年?串通,想要唱的剧本。
去岁病愈后, 老皇帝心结仍在, 他确切地知道到了该立储君的时候,然而却信不过?任何一个儿孙。薛永年?趁此谏言,说, 可以假病一场,试一试子孙里谁对他是最忠诚的。
这出戏,燕王那边好唱,他的脑子实?在不多,王皇后倒是聪明?,然而却不能时时刻刻把自己的儿子拴在腰带上,随便哪个谋士一撺掇,他自己就?会迫不及待地跳入罗网。
至于其他的皇子王孙,实?际上也就?和八皇子一样,兜里最多揣了些侍卫府兵,真出了事,正常人第一反应肯定是明?哲保身,先行观望。
唯一的变数,在谢云朔这里。兵权不只是一个兵符这么简单,更需要在军中拥有威望和拥趸,好巧不巧的是,这两样,他如今都有。
如若可以的话,想来八皇子会很愿意一刀把这个侄子捅死?。
可惜他做不到,一则谢云朔自己会有提防,二则……老皇帝还活得好好的呢,他能再活几天?不好说,但确确实?实?眼不花耳不聋。
他正是因为势单力薄,才?要通过?这出戏码,让皇帝将自己立为名正言顺的储君,占下正统的上风,不会想让皇帝起疑。
几回明?里暗里的勾引、试探后,谢云朔仍旧没有动作,眼看下套不成,才?有下药迷晕一环。
不论是他没来救驾是什么理由,只要最后老皇帝看到的结果是,燕王起兵造反,唯独八皇子至情至性?,不顾自己的安危来救君父,这就?够了,事后有的是锅可以扣。
只可惜,环节一多,就?容易出错。
譬如说……老皇帝的假病成了真疾,今时今日?,正偏枯在那把至高无上的龙椅上;
而应该领受皇命及时拿下逆军的禁卫,虽恰如神兵天?降,里应外合制服了燕王,但却是在手拿令牌的景王带领下,才?及时“拨乱反正”的。
谢云朔提着横刀走进殿中后,正在为皇帝扎针诊脉的医士遽然一惊,就?要站起来行礼,得他手势示意才?没有起身。
老人家虽然已经鼻歪眼斜,半边身子都没了知觉,见到谢云朔大跨步走进来的瞬间,瞳光却还是剧烈地闪烁了一下。
谢云朔看得分?明?,随即不合时宜地勾唇笑了一下。
这声笑在空寂的宝殿里显得极为刺耳,宫人们自都听见了,却都只作未闻。
“好生为陛下诊治,”谢云朔轻拍了拍那医士的肩,道:“治好了,重重有赏。”
……
殿外,宗尧之等人也匆匆赶来,见谢云朔正好步下玉阶,只有衣摆微脏,立时便松了口气。
局势如此,已经明?晰。宗尧之举目看向殿内,问道:“妥当了?”
谢云朔颔首。
和八皇子不同的是,一个半死?不活的君父,对他来说会更有益处。
“也算是打瞌睡有人递枕头了。”宗尧之仿佛玩笑般一叹,随即眉眼间却又沉下厉色:“他自己瞒着所有人装的病,就?算查,也与我们无关。”
宗家本是皇帝在武将中最忠诚的拥趸——至少宗尧之的父亲宗甫如此。
但是怎样身后的感情都是会被消磨的,何况那位老皇帝并不十?分?爱惜,在上一回被临时派出去北疆救火之后,宗老将军自己也没了心气,把家中事务、权力关系,全?都交给了儿子打理。
简单对了一下宫内外的情况后,谢云朔与宗尧之道:“我先走一步,这里的局面,暂且要交给你。”
“这么信得过我?”宗尧之调笑一句,便正色道:“殿下也该稍事休息,从那夜燕王……燕逆起兵意图谋反,到现在两天?两夜,你怕是都没合过眼吧。这里交给我,且放心便是。”
谢云朔自然放心,宗家与他利益捆绑得最深。
他笑笑,随口道:“一点私事,处理完……我很快回来。”
——
薛嘉宜已经醒了有一会儿了,但仍旧无法看清眼前的世界。
意识混沌之际,她能感受到自己被人扛起带走,随即便被安置在了这个地方。
晕倒前所闻所见的一幕幕,在脑海中不断盘旋,薛嘉宜勉强分?析了一下自己的处境,得出了一个糟糕的结论——
轰隆的巨响、马蹄和喊杀声……
北部的边线不说固若金汤,但也不至于让狄人直下七千里。京城忽然大乱,只能是……有人发动了政变。
她没能从这个结论中获得安慰,心神反倒愈加惶恐。
被关了多久,薛嘉宜不清楚,因为她的双手被反剪在身后,眼睛也被厚实?的布条蒙住,连光影都无法感知。
中途倒是有类似婢女的人推开过?关她这地方的房门,想给她喂些食水,然而却没有把她的束缚解开半分?的意思。
她无法忍受这种近乎屈辱的喂食,挣扎间差点咬了舌头,这似乎吓坏了进来的人,没敢再动她,又过?了一阵,才?去而复返,改成给她强行灌了些像是参汤的东西。
绑她的人,似乎不想她死?,这一点叫薛嘉宜更加惶恐。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思考该怎么脱身,于是在下一盏参汤被送到嘴边时,安静了许久的她复又剧烈地挣扎起来,杯盏应声坠地,在婢女赶忙收拾的时候,她悄悄抬起足尖,把一块碎掉的瓷片踩在了鞋底。
房间归于寂静很久后,她数着自己的心跳,把瓷片掖进了掌心里。
瓷片锋利,但并不规整,尖锐的疼痛很快传递到了脑海里,她咬着牙,一点一点磨着腕间的绳索,不知过?了多久,麻绳终于有了要松脱的迹象,她还来不及高兴,门外,却又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吱呀一声,门被推开了,薛嘉宜不敢再动,只慌忙把手心里的瓷片捏得更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