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云朔揉她膝盖的动?作一顿,既而自嘲般轻笑一声,反问道:“薛嘉宜,你是不是觉得我很蠢?”
蠢到会被她骗一次又一次。
薛嘉宜懵懂地抬头看他,便听得他道:“这次说这些,又是为了什么?为了给你的……”
他锋利的眉梢皱了下,到底没有把?“丈夫”二字说出来,“你不必说好听话哄我,我没有做你不希望我做的事情。”
薛嘉宜想?解释说,她不是因为这个而挽留他的,可听到后面那句的时候,还是没忍住,急切地问出了口:“季淮他……”
这一次听到这个名字,谢云朔的神情平静很多,不是装出来的平静,像是真的心无?涟漪。
“不相?信我的话吗?”他一面说,一面屈指轻敲了一下她的胫骨,示意她别乱动?,“你在意的人,这次的宫变里?,都?好好的。”
这番话的信息量很大,薛嘉宜本?该有无?数个问题想?要问下去,然而她怔怔地看着他,喉咙却堵得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把?头又低回去了,只偷眼看他用那宽厚的手心,给她红肿的膝盖推着药油。
“我知?道,他帮过你许多次,在我错过的、叫你日夜悬心的三年?。”
谢云朔的声音低沉,不带任何情绪上,只客观地评判:“这段时日,我时常在想?,你选他,总是逃不开这个缘故。”
“我也知?道,你宁可受人胁迫,也有信不过我的原因,这不怪你,是之前我消失的那几年?,叫你没了安全感。”
他的语气?很温和,带着些意味不明的怅然,薛嘉宜听着,脸却惊得都?白了。
她倾身往前,握住了他的手腕,不住地摇头,急得都?有些语无?伦次起来。
“哥,你不要和我说这些,是我、是我对不起你,是我的错……你怪我好不好?你罚我吧……你怎么能不怪我呢?”
谢云朔忽而笑了一下,抬起手背,蹭了蹭她犹在发烫的侧脸,叹道:“不是在试探,是真的不怪你。”
“上回是哥哥不好,吓着你了。我不会再做那样的事情,你不必再作践自己的身体来和我对抗。”
“在这儿?安心养病,我会再来看你的。等病好了,我放你走。”
第72章
心底的?恐慌, 蓦然成真了。
他真的?要?走。
薛嘉宜想开口,嘴唇却抖得厉害,说不出完整的?字句。
此时此刻, 她终于意识到,他之?前?对她的?评断是正确的?。
在他面前?, 她确确实实总是在有恃无恐。爱也好恨也罢, 她其实很清楚, 她对他而言, 是抛不开手的?那?种重要?。
“哥……”她红着眼圈叫他:“我是不是又做错什么了?”
她像讨饶的?小狗一样, 挪蹭着往他身边靠, 谢云朔笑了一下,本想摸摸她的?脸,想想自己一手药油,还是算了。
“你还发着烧,不要?多想。”他淡淡道:“先好好休息,什么事情?,都等你好了再说。”
他已经问过给?她看诊的?医正了, 那?老头说,她的?病是心病。
谢云朔的?语气?很温和,可薛嘉宜完全听不进去?。
她胡乱地摇了摇头,攀着他的?手不肯放, 泪眼婆娑地道:“我知?道我做错了许多,哥哥, 你给?我机会, 叫我弥补好不好,你别不要?我……”
“你不是叫我乖乖等你回来吗?我会的?……我再不会惹你生气?了,别不要?我……”
她是真的?怕了, 整个?人被这种前?所未有的?恐慌所笼罩着,连呼吸都急促了起来,泪水更?是像断了线的?珠子,扑簌簌地往下掉。
谢云朔没有回答,只抬起眼帘,静静地看了她一眼,问道:“饿不饿,我叫人煮点吃食进来?”
薛嘉宜呼吸一窒,眼泪突然也掉不下来了。
她垂下湿漉漉的?眼睫,攥着身前?拢着的?被子,好一会儿,才朝他努力扬起个?笑来,应道:“有点饿啦。哥,我想吃小馄饨。”
……
热气?腾腾的?小馄饨很快被送了进来,薛嘉宜捧着碗,吃一口,就透过升腾的?热汽看他一眼。
谢云朔没有走,寝屋的?毡帘打了起来,他就站在稍间?的?屏风旁,似乎是在与那?侍候她的?婢女问话。
大?概是因?为她病了,婢女看起来很是战战兢兢。
薛嘉宜竖着耳朵听着,可惜他说话的?声音很低,她听不真切。
情?绪波动的?人,总是从肠胃病起,她也不例外,一碗小馄饨吃了几只,就有些顶得难受。
她犹豫了一下,要?不要?再吃两口,婢女得了谢云朔的?示意,正好走进来。
“姑娘。”婢女看出了她在和馄饨较劲,柔声道:“还吃吗?不吃奴婢就把它撤了吧。”
薛嘉宜抿了下唇,视线还是落在屏风畔,她小声道:“还能吃一点,但是再吃的?话,一会儿就吃不下药了。”
她其实,刚刚有偷偷在想——如果这病一直不好,她是不是就可以?……
但只是偷偷这么一想罢了。
她很清楚,这只是钝刀子割肉而已,叫他知?道了,怕是会更?生气?。
她清减许多,一双漆黑的?眼睛看起来更?是大?而圆,婢女难免心生怜惜,柔声道:“殿下方才说得对,灌了一肚子药,一口饭都吃不进去?,能好起来才见怪呢。姑娘若是还想吃,就再吃几口,不必管什么药了。”
碗底的?热意似乎顺着手心,一直熨进了心窝里。薛嘉宜又有点想哭,她眨了眨眼,勉强忍下,捧起碗又吃了几口,再抬眼时,便见稍间?的?那?个?影子,已经离开了。
……
薛嘉宜一夜好眠。
她原以?为自己心事重重,是睡不着的?,但这晚睡得意外的?还可以?,大?概是因?为他来过。
醒来之?后,已是天光大?亮,只是如意料之?中那?般,没有看到他的?身影。
收拾停当后,薛嘉宜忍不住问婢女道:“你们殿下……现今可还在府中?”
婢女大?概料到了她会这么问,四平八稳地答道:“殿下这几日都在王府中,不过他的?意思是,姑娘现在还病着,别急着出门,受了风就不好了。”
分明是不想见她,薛嘉宜反而冷静了下来。
他打定的?主意,若是能叫谁三言两语就改变了,那?就不是他了。
以?后的?打算以?后再说,至少眼下,他还没有赶她走……
趁这个?时间?,她也应该好好地想一想,该怎么做。
薛嘉宜深吸一口气?,道:“我知?道了。我确实也不该过去?,省得还过了病气?给?他。”
婢女闻言,却是抿着嘴笑了。笑完她大?概觉得不合适,又低声道:“姑娘若这么说,那?就错了。”
“殿下哪在意什么病气?呀,昨晚……他守了您一整夜,天亮了,实在是该去?朝会了才走的?。”
见薛嘉宜神色微怔,婢女垂着眼,继续道:“不管姑娘信与不信,这些话,不是谁让奴婢来跟您说嘴的。”
薛嘉宜确实也很难想象,谢云朔会吩咐这种事情?下去?,抿着唇也跟着笑了一下。
笑完她却又觉得心里难受——
他并不是不在乎她了,可这比他不在乎她了还让她难过。
她略定了定神,没有再想下去?,转头问起了这段时间京城到底发生了什么。
婢女大?概已经得到了授意,一五一十地说了,没有再瞒着她。
——
仲夏,京城雨丝连绵,然而所有人的?心头,却都萦绕着一股难以?言喻的?燥热。
谢云朔也难以?免俗。
才经历了一场宫变的?皇城暗潮汹涌,他亲自督查、捉办了许多叛党,平抑了京畿防务中一些蠢蠢欲动的?势力。
这些明面上的?东西以?外,朝堂上,事务繁冗、千头万绪,老皇帝坐了几十年龙椅,尚还做不成一言堂,他如今“代为”监国理政,自然更?会有所掣肘。
不过,已经品尝到了权力顶峰的?滋味,再说些伤春悲秋的?话,连他自己都觉得好笑了。
只一桩,如今勉强算是他的?烦心事——
他的?后院空虚,莫说正妻,便是姬妾也无,有许多人眼不错珠地盯着,希望自家能分一杯羹;还有人刻意播散谣言,言道他并不喜欢女子,所谓洁身自好,不过是在暗地里断袖分桃。
荒诞的?谣言,他身边的?人自是不会信,不过宗尧之?还是来委婉地提醒了他一回。
“王侯将相也好,贩夫走卒也罢,都是俗人,为的?不过是封妻荫子、拔宅飞升。殿下若无后嗣,许多人的?心里,只怕是都要?打鼓,不能死心塌地地追随。”
道理谢云朔其实很清楚。
只是很好笑的?是,他根本无法想象,自己的?身边会出现她以?外的?人。
这份感情?的?排他性?,强烈到连他自己也无法掌控。
所有隐晦难言的?旧梦里……浮现的?,也只有她浅浅的?轮廓,也只有她,能牵动他大?喜大?悲的?情?绪。
妹妹、妹妹……他有时几乎会想,如若那?一层血缘真实存在,她和他,是不是就不会走到现在的?地步?
真实存在的?血缘,是无论她多任性?,也无法斩断的?羁绊……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明明一起生长缠绕了许多年,踏出了那?一步之?后,却再无退路,覆水难收。
那?天,其实他傍晚时分就回了王府,直到深夜。
她睡得很沉,眼睫紧闭,浑然不察有人坐在她身边。
安静的?帐帷内,谢云朔听着她的?呼吸声,想了许久,该怎样待她。
母亲的?遗命,像一个?小小的?包袱,平时背着它行走,不觉得如何,直到此时,方知?沉重。
她瘦了许多,下巴尖尖,眼尾处依旧泛着红,不知?悄悄哭了多少回。
他开始怀疑自己的?感情?,能给?她带来什么。
是梦魇吗?还是阵痛?
而这一点怀疑,在她醒来后看到他骤然大?变的?脸色后,似乎也得到了印证。
占有她本身,仿佛,并不足以?让他快乐。
朝会结束后,谢云朔亲自去?京畿巡查了一趟,回程的?路上,听得廖泽来报。
“殿下,逃窜的?薛永年……已经捉拿到了。您看,该当如何处置?”
环节越多,越难成事。薛永年其实未必不知?,那?是一个?很容易出纰漏的?计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