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厌恶那样?失态的自?己,亟需冷静。
谢云朔深吸一口气,抛了自?己的令牌给廖泽,随即便转过马头,头也不回地道:“去请最好的御医盯着她,不得有失。”
廖泽连忙接下?,欲言又止了一会儿,最后只抱拳离开了。
他?实在是看不懂他?们这位殿下?如今是个什么章程。
明明是眼里最揉不得沙子的,却连那样?的叛徒行径都能容忍。若说是为了囚在身?边报复,现在看来……却怎么也说不通。
谢云朔辗转在军营和?公廨之间,一直忙到了天擦黑。
他?骑着马,慢慢悠悠地溜达在日暮街头,兜兜转转,却还是回了王府。
就要踏进关?她的院子时,谢云朔没来由地,有一瞬恍惚。
他?忽然?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大雪纷飞的那一个早晨。
临行的前夜,她把她能想到的所有物什,都给他?准备了,包袱皮都被她撑得圆圆的。
他?捏了捏她的鼻子,笑她:“干脆把你?变小,揣我怀里算了。”
她居然?认真思考了一会儿,还扭扭捏捏地应了:“好呀,哥哥,你?带上我,你?去哪儿都带上我,好不好?”
他?的喉咙忽然?就堵住了,说不出话来。
于是到第二天,他?没有与她道别?。
……不然?是真走不掉了。
彼时也只有十六七的他?站在窗下?,把琉璃窗上的雾气哈掉了一小块,静静地看了她好一会儿,再?走时,没有回头。
可?称久远的记忆来势汹汹,谢云朔摩挲着腰间挂着的那枚小小的王印,忽然?想起来,一步步走到今天是为了什么。
明明是为了出人头地,为了保护她,可?现在,怎么什么都变了?
第71章
薛嘉宜其实一开始并没有意识到, 自己病了。
那日婢女战战兢兢地传完他的话后,一直不敢抬头看她。
薛嘉宜没有迁怒谁,只平静地道:“我明白了, 你放下吧。”
这件轻侮的衣服,意在限制她的自由。
她耳闻过他从前治军的作风, 也知?道在他手中, 叛徒会是什么下场。相?比她预想?中, 事情败露后他的反应, 谢云朔如今的表现, 几乎可称温和。
人都?应该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他的怒火,她理应承受。
相?比自己,薛嘉宜更担心其他的事情。
自那日的婚宴结束之后,她对外面发生了什么,可以说是一无?所知?。
她无?法?不为被她牵扯进?来的人而担心。
对一切都?无?知?无?觉的状态,本?身就变成了一种?折磨,可是无?论她如何与被安排服侍她的婢女搭讪、套话, 她们始终都?缄默不言,不曾向她吐露分毫。
薛嘉宜日益惶恐,连做梦都?会梦到季淮惨死在她面前。
而梦里?梦外的她都?能够清晰地意识到,如果这件事真的发生了, 那她就是那个最大的凶手。
昼夜都?变成了一场熬煎,被看守的日子一天天过去, 更让她惶恐的是, 那夜之后,谢云朔再没有来过这里?。
那日他说要她在这里?乖乖等他,想?来只是一种?调情的玩笑。
他像是发泄过了, 已经把?她放下了,又或者……
薛嘉宜想?到了另一种?更难堪的可能。
既然他对薛永年?的盘算,从头到尾都?不是毫无?所觉,那薛永年?所述的,另一种?有关她和他身世的可能,也许……他已经知?道了。
这种?说法?,似乎也能解释,他为什么没有再来找过她。
她担忧的事情,一件件发生了,薛嘉宜心神恍惚,很快便觉脑子沉沉、手脚发轻。
然而那件纱衣虽然可以蔽体,却实在不体面,这些日子,她没有允许哪个婢女近身过,只自己窝在寝屋里?。
她整个人都?钝钝的,没有在意自己身体的沉重,直到那日傍晚,她写好了一封想?转交给他的信,正要站起,却摇摇晃晃地跌倒在了地上。
外间侍候的婢子听到响动?进?来扶她,触摸到她滚烫的体温后,方才仓皇变色,意识到情况不对。
四四方方的冷清小院里?,似乎变得热闹了起来,薛嘉宜没有听到自己想?听到的声音,渐渐闭上了眼睛。
喝下的汤药里?加了安眠的成分,她睡了很久。
光影昏沉,一室寂静。
薛嘉宜连做了好几场梦,朦朦胧胧醒来的时候,只觉喉咙里?的水分,都?像是被身体里?灼然的热意给蒸干了。
“渴……”
她无?意识地轻哼了一声,在软枕上扭了一下,就要转过身去时,一只宽厚的手掌却突然托住了她的后颈。
“张嘴。”
仿佛有人在对她说话,她意识朦胧,糊里?糊涂地就照做了。
清凉的水液洇润了她的唇边,她抿了几口,被呛了一下,还没有咳嗽出来,喂她水的这人就反应了过来,在她背上捋了捋。
这道抚摸很轻缓,带着一种?叫她安心的熟悉感,薛嘉宜渐渐从梦境的余震中苏醒,缓缓撑开了眼帘。
黑咕隆咚的床帐里?,那道熟悉的影子就坐在她身边,不知?来了多久。
昏暗的夜色不改他侧脸明晰的轮廓,恰到好处的阴影,却刚好掩饰掉了他瞳底的阴翳。
薛嘉宜烧了几日,脑子里?时间的尺度本?就有些模糊,她虽认出了是谁,却没有辨明自己身处什么情景。
她少时常常生病,他也常常陪着她、守着她,没有哪里?不对。
她几乎没有犹豫,拦腰抱了过去,依循本?能唤他:“哥——”
声音沙沙的,带着点儿?上扬的雀跃。
可过了好一会儿?,叫她抱着的兄长却没有一点反应,迷蒙间,她终于意识到哪里?不对,正想?直起身看他一眼,却忽然听到了一句冷冰冰的问话。
“抱够了吗?”
犹如一盆冷水兜头泼下,薛嘉宜怔然一瞬,意识彻底回笼。
“我……抱歉、我……”
她慌忙坐正了,嘴唇蠕动?了一下,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方才那一瞬间,她浑然忘了,她和他早不是从前亲厚无?间的兄妹了。
谢云朔把?她的表情变化?看在眼里?,勾唇,淡淡地笑了一声。
他深深地望了她一眼,什么也没说,只从床沿边站起,就要转身出去。
冷热两股感受在身体里剧烈地交织着,看着他的背影,薛嘉宜只觉脑海中一片嗡鸣。
他明明未置一词,她的心却突然慌了起来。
为什么?
为什么她会觉得,他这一次离开之后,再不会回来了?
心口突突地跳着,这种?没来由的恐慌瞬间弥漫了全身,她瞳孔微颤,哑着嗓子叫他:“哥!”
然他没有回头,更未驻留,薛嘉宜再顾不上许多,掀起被子就下了床。
她身体本?就虚乏,这两日更是烧得厉害,手脚都?是软的,还没走出两步就跌倒在地。
她踉踉跄跄地爬起来,继续追他,很快又跌了一跤,膝盖砸出了“咚”的一声。
这一声听得谢云朔皱了皱眉,他终于还是停步,只是还没来得及转身,她却已经爬了起来,从背后抱住了他。
“哥哥……”她把?脸埋在他后心,哽声道:“你别走……”
谢云朔垂下眼,本?该把?她环在他身前的小臂解开,眼底却叫她又细了一圈的手腕给刺痛了。
他动?作一顿,收回手,任她抱着,却只闭上眼,道:“薛嘉宜,你到底想?做什么?”
他的声音没有温度,冷漠异常,薛嘉宜早就洇湿了的眼睫颤了颤,缓缓松开了手。
……
谢云朔到底还是没走。
他把?她重新抱回了床上,正要去叫人进?来,衣摆处却突然传来一股力量。
薛嘉宜缩在床头,抱膝坐着,埋着脸不敢和他说话,只伸着一只手,固执地牵着他的衣角。
谢云朔垂了垂眼:“放开。”
她不说话,也不肯缩手,只露出一双黑沉沉的眼珠,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瞧。
他近乎无?奈地道:“不走,我去拿药油。”
兀自纠缠着他衣角的手指这才释开,谢云朔很快拿了药油回来,对上那双依旧在看着他的眼睛时,有一瞬失神。
不过想?到这双眼睛的主人都?说过什么、做过什么,心下那一点波澜,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床尾点了两只蜡烛,不明不暗,但?也够照亮彼此的表情。谢云朔侧坐在床沿,屈指敲了一下她的胫骨,淡淡道:“腿伸出来。”
几天没见,她实在是消瘦得有些可怜了,抱起来比他想?象中还要轻。他甚至怀疑,那一跌就能把?她的骨头摔裂。
薛嘉宜抿着唇,把?细白的腿伸直了。
谢云朔卷了她的裤腿儿?,看见那已经淤红得很吓人的膝盖后,眉头一皱。
他用拇指的指腹,抵着胫骨往上推了一段,确认了骨头没事之后,才把?药油倒在手心里?搓了搓,轻轻地揉了上去。
草药的芬芳勾得薛嘉宜有点想?哭,她偏开头,抹了把?泪,谢云朔却在此时毫无?征兆地问道:“怕成这样,又为什么要挽留?”
他方才看得很清楚,看清床边的是他之后,她的脸色,没比看到鬼要好多少。
现在的他对她而言,确实该是噩梦才对。
闻言,薛嘉宜的眼泪更是吧嗒吧嗒地掉。
“我不知?道……”她哽咽道:“可我不想?就这样看着你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