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元帝年过五十,一向龙须凤目,卓有精神。今日她一见,却发觉他憔悴了不少,鬓间泛了霜白,想是这段时间为春猎遇刺烦心的缘故。
“窈窈?”德元帝抬眉,“是因着婚事来的?”
薛明窈乖巧地点点头,先主动替他揉捏了一会儿肩膀,才婉转道明,她不愿嫁谢濯。
“真是奇了。”德元帝的眼角漾出笑纹,“朕这两日被你们惊了两回,谢卿求娶你,让朕意想不到,更意想不到的是,你还不情愿。朕犹记得,你和朕说过,想嫁给谢将军。”
薛明窈尴尬地笑,“陛下,您也知道,那是我胡乱说来堵您口的。”
“是吗?朕可当真了。”
“陛下就爱拿我寻开心。”薛明窈眨眨眼,“您没把我那轻狂话说给谢将军听吧?”
“不巧,朕说了。怎么,要怪朕?”
薛明窈心头一抽,又让那厮得意了。
“窈窈哪儿敢呐。”她轻声道,露出一点为难,“希望谢将军不要误会,窈窈确实没有嫁他之意。我......我不想嫁武官。”
当初父亲硬将她许配给岑宗靖,她也曾向德元帝哭过。
“嗯。”德元帝漫不经心地一应,拿起一份奏章,边看边听她说。
薛明窈将她打了一晚上的腹稿尽数掏出,先说她丧过一任将军夫君怕给谢濯招来晦气,再言她与谢濯性情不合,难成佳偶,最后以谢将军赫赫之功,而她蒲柳之躯非他良配作结,声情并茂有理有据。
德元帝的目光始终在折子上,她说完好一阵儿,也没抬头看她。
薛明窈不敢催,垂了眸静等天子发话。
半晌,德元帝放下奏章,淡淡开口,“窈窈啊,朕和你说句实话,谢卿娶你,朕也不乐见。他太乱来。”
薛明窈略能领会他的潜含义。
婚姻是大事,尤其王侯将相,为天下范,更应挑选合宜之人缔婚。谢濯身居高位,放着年貌相当的未出阁贵女不娶,非要娶一位孀妇,这就犯了忌讳。
往大了说,他此举透露出女子贞洁不甚重要的意味,宣扬出去,无疑有损儒学伦理纲常。
往小了说,没有一个帝王会喜欢恣性肆意的臣子,虽然谢濯此举并未违背礼法。
薛明窈将心中不快藏得妥帖,微笑着附和道:“是啊,我与他并不相配。”
“话虽如此——”德元帝无奈笑笑,“朕金口玉言,许谢卿恩赏,朕不想回绝他。便是没有这份恩赏,凭他为朕平定南疆之功绩,朕也愿满足他此请。”
薛明窈的笑容一僵,谢濯所获帝宠竟如此深,深到皇帝肯把她卖给他!
“况且谢濯极富才干,性情样貌都出挑,你得他为夫婿,你九泉下的父亲会很欣慰。”德元帝拍拍她肩。
薛明窈嘴唇翕动,正要再论,一内侍走来,报曰有臣子求见。
“好了,窈窈,你回去吧。三思之后再来见朕。”
薛明窈只得敛衣起身,临走前问:“倘若我三思后还是不愿嫁,该怎办呢?”
“那就去和谢将军说,让他打消娶你的念头,换个恩赏。朕最近很忙,别让朕在此事上为难。”德元帝温厚的声音里含上一丝不耐。
步出殿来,薛明窈心情比来时凝重太多。
德元帝性情宽仁,不喜强人婚嫁,朝臣求赐婚皆是为着多一层荣耀,不敢有挟恩强娶的意图。但是谢濯偏偏敢,而且不幸还君臣同心,优势在他!
若是她抵死不嫁,赌上她二十多年来承欢天子膝下的情分,德元帝应当也不至于押她上花轿,只是这是最糟糕的情形了,她不想闹到这种地步。
薛明窈胡思乱想着,脚步繁杂无章,不知不觉拐到了御花园旁边。
“永宁姑姑!”
隐约有声音传来,薛明窈沉浸在思绪里,听而不闻,绿枝轻轻摇了摇她手臂,小声提醒她。
薛明窈这才回神,看见离她五六丈之远,胖嘟嘟的小皇孙隔着一丛灌木,不满地看着她。然后,亮起小胖手,手背朝她,缓缓招了招。
薛明窈:“......”
她像他这么大的时候,都还不懂得摆架子呢。
待薛明窈拎着裙,跨过灌木走到他身旁,小皇孙黑眼珠滴溜溜地转一圈,“永宁姑姑,听说你要嫁给谢将军啦!”
薛明窈吓一跳,“你怎么知道的?”
“昨天祖父和祖母说的,我听到啦。”
小皇孙自三岁开蒙,就被送到宫里养在亲祖母皇后膝下。
既然消息送到皇后殿里,那差不多全后宫也就知道了,薛明窈心情复杂,此事传得越广,她的压力就越大,越不好拒绝。
“嘿嘿,永宁姑姑,你惨啦!”小皇孙拉着她手,一边在御花园里窜,一边幸灾乐祸。
“说清楚,我哪里惨了?”薛明窈瞪他。
“谢将军讨厌你呀,你落入他手里,那可不是惨嘛。”小皇孙脆声道。
薛明窈撇撇嘴,“瞎说,他喜欢我着呢。”
“本殿下从不瞎说!”小皇孙嚷着,“谢将军亲口告诉我的,在北明山上的时候,他让我喝汤慢一点,喝快了会打嗝,我说本殿下才没那么容易打嗝,不像永宁姑姑,打嗝起来没完,我说你有一次打嗝打了半个时辰都没停,他一直在笑,哈哈,哈哈哈哈!”
小皇孙说着说着就捂着肚子笑起来,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薛明窈脸微微涨红,她从小身强体健,唯独有个小毛病,吃东西一急就容易打嗝,且停不下来,非要打完几百个才能平复。
美人打嗝,实在煞风景,她为此深深苦恼过。
“别笑啦!”她拍拍他头,干巴巴地道,“然后呢。”
“噢,然后,然后我也跟着笑,笑完了,他让我多讲一些和永宁姑姑有关的事情。我说,你是不是喜欢我永宁姑姑,他说不是,说他可讨厌你了!”
小皇孙双手一摊。
“你看,我没骗你吧。他那么讨厌你,等他娶了你,肯定会疯狂欺负你!嘿嘿,本殿下得让他帮我多打几次你手心。”
薛明窈不得不承认,小皇孙具有真知灼见。旁人都会说她能嫁谢濯是天降喜事,只有他洞察到了本质,谢濯真的会欺负死她啊!
想到他说他很会驯女人,薛明窈一阵毛骨悚然。谢濯不会在军营里有过很多女人吧,真是,真是脏死了!
薛明窈一霎想通为何谢濯不介意她是寡妇,他如果御女无数,是有可能不在乎女子的贞洁。
“永宁姑姑,你害怕啦?”小皇孙睁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看她阴云密布的脸。
“才没有。他讨厌我,我还讨厌他呢,焉知不是我欺负他?”薛明窈不满道,“还有,我是你永宁姑姑,你怎么站他不站我啊!
“因为在北明山上的时候,你老去打猎,不肯陪我玩。只有谢将军肯陪我。”小皇孙忿忿道。
薛明窈心虚了,“我第一次去,很兴奋嘛。”
小皇孙不理她,只继续拉着她手狂迈短腿,薛明窈跌跌撞撞陪他走,疑道:“你要把我带哪儿去?还有这个时辰,你怎么能在御花园里头玩?”
身边还只跟着一个孩子相的小太监,和绿枝并排走在后面,个头只到绿枝的肩。
小皇孙道:“我听学听累了,就跑出来玩一会儿嘛。今天来的侍读我不熟,我怕他罚我,你去替我说一声,就说是你哄我出来玩的。”
“我不干。这些侍读脾气老大,才不会给我面子。”
朝里的儒臣一个个迂腐呆板,大半对她有微词,早些年还有人上折子弹她飞扬跋扈,不守妇道。薛明窈觉得很有可能她会和小皇孙一起被批一顿。
“不,这位侍读你熟的,你要他作画来着......”
小皇孙话还没说完,薛明窈就看到不远处敞着窗的轩室内,一道颀长的白衣身影立于窗前,墨发倾泻,轮廓被天光清浅地勾出来。
陈良卿当窗读书的样子雅致如一卷画,薛明窈不禁停住步子,欣赏了他几霎。
小皇孙迫不及待跑进屋,回头唤她,“快进来呀,永宁姑姑!”
薛明窈这才移开眼,心头倏然飘过一抹谢青琅穿白衣的样子。
不仅伏案像,原来侧影也有几分像。
她跟着小皇孙进去,拍拍他手,“陈侍读很和善,他不会罚你,别担心了。”
薛明窈有点想笑,小皇孙是德元帝唯一的孙辈,又嫡又长,甚是得祖父母喜爱,万分精心地培养,这么小年纪,带去北明山上见识春猎不说,才开蒙就每隔五日请一位翰林来讲学熏陶。
也怨不得小皇孙偷溜出来玩,他能听得懂什么。
她与陈良卿相互招呼后,装模作样地给小皇孙求了情,陈良卿确实没说要罚,给了他几页墨纸,叫去阅读。
小皇孙如蒙大赦,眉开眼笑地说谢谢夫子,撇下他永宁姑姑,去里间用功了。
薛明窈道:“他高兴成这样,看来之前的夫子都很严了。”
陈良卿微笑,“陛下交代过,小皇孙早慧兼顽劣,因而要严以约之,不必宽严相济。”
“但陈翰林似乎还是很宽容?”
“不算。”陈良卿温声道,“他偷跑出去,符合孩童天性。我看管不严,是我之过,我不罚他,须得罚自己。”
薛明窈一怔,这人竟对自己严苛到这种程度。
“我真好奇,你做孩童的时候,会偷懒耍滑吗?”她问。
陈良卿和她年纪相仿,她小时候多次听过他孜孜好学、克己慎行的美名,因此也对他毫无兴趣,一些场合上逢了面,眼皮子都懒得掀一下。
去年回京,才注意到这位无双君子。
“当然。”陈良卿带点无奈似的,“我也是人。”
薛明窈也笑了。
“今日非朔非望,非年非节,郡主因何进宫?”陈良卿语气和煦,听不出是礼貌一问,还是真的探究。
薛明窈没犹豫,上下嘴皮子一碰,“为婚事来的,谢将军昨天向陛下求娶我。”
陈良卿眼神微震,好一阵没说出话来。
薛明窈还是头一次在他脸上见到这样的波澜,觉得有趣极了。再讨厌谢濯,也不得不承认他满足了她一点虚荣。
他的求娶,简直是对她美貌的最高褒奖。
“陈翰林?”她轻声一唤。
“哦,我刚才在想,家妹要伤心了。”陈良卿缓缓恢复笑貌,“谢将军人中龙凤,我贺喜郡主终身有托。”
薛明窈有点失望,浅笑道:“翰林这话要落空了,他人中龙凤不假,可我不会嫁他。今日进宫就是找陛下拒亲的。”
“我不喜欢的人,再出色,我也不肯嫁。”她望着陈良卿,眼波柔媚如一池沉醉春水。
陈良卿垂下眼睫,安静道:“郡主心有主意,也好。”
薛明窈暗叹,这也见过许多回面了,能被小皇孙称作“熟”的关系,陈良卿仍与她说话如此疏离。想要他对她动点情,怕是比登天还难。
“在下要去为小殿下讲学了,不好招待郡主。”陈良卿似有逐客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