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展开一看,登时火冒三丈。
纸上一串虚浮歪斜的墨字,“谢某目不识书,请郡主当面谈婚事。”
薛明窈磨起了牙,他不是能诗能文吗,哪里来的目不识书!
这手字更是难看得要命,还不如小皇孙的端正,要么是让下人代笔,要么就存心不认真写。
他求她为妻,却还是这副态度,她失心疯了才会嫁他。薛明窈昨日听闻谢濯孑然无亲后生起的一丝同情荡然无踪,只恨自己把信写得太客气。她一次又一次地对谢濯心软,结果每回都是自取其辱。她何时受过这般委屈!
纸上还有一列小字,说他新官到任,忙碌无暇,请她在他旬休时来。
薛明窈冷笑,像他这样品阶的官员,再忙,也能为要事抽出时间来。他显然是故意拖着她。
目光下滑,谢濯“贴心”地给出了他最近一次旬休日期。
三月初十。
是她邀陈良卿来作画的日子。
薛明窈略一思量,下了决定。将信揉成一团,唤人伺候笔墨。
晚间她主动去找了兄长。
她阿嫂几个月前诞下了女儿,薛明窈逗弄了一会儿婴孩,阿嫂打趣她,“窈娘好事将近,想必要不了多久,也可做母亲了。”
薛明窈干笑,又听阿嫂道:“你阿兄和我说了后,我就已经开始筹备你出嫁的事了。你的嫁妆都从岑家带了回来,再添上一些便成了......”
谢府都没开始准备,她薛府倒剃头担子一头热起来了,薛明窈愈发心堵。
“阿嫂,不急。”薛明窈坚定道,“你产后身子还没恢复,千万别累着。”
“那有什么的,你婚事要紧。”阿嫂笑道。
等薛行泰进了屋,薛明窈对他道:“这月初十我邀谢将军到府,当面问他一些问题。婚事需要慎重,阿兄千万别冲动,由我来。”
按理说,薛老将军和夫人都过世,薛明窈的婚事应由兄嫂出面商洽,但她向来任性惯了,且薛行泰看她似是打算接受谢濯的态度,便也勉强应了。
“好吧。正好马上到阿爹祭日了,我告了几日假,回祖宅给他上炷香,说一下你和谢将军的事,让阿爹高兴高兴。”
那必然是空欢喜一场。
不过阿兄这几天离京,也是好事,不然薛明窈真的担心他一冲动跑到谢府喊人妹夫去。
她莞尔,“还有,记得告诉他老人家,我燕射拿了头名。”
随后几日里,谢濯求天子赐婚他与永宁郡主一事,慢慢传到了宫外。听者啧啧称奇,引之为流言缠身的郡主身上另一桩艳闻,实则是不太信的。
谢将军一身正气,根本不像逐色之人。
“泽兰很生气,连我都不肯见了。”薛明妤来寻阿姐,语气平淡,听不出明显的埋怨。
薛明窈指尖点着唇,在试口脂,身前妆台上码了一溜儿圆乎乎的小瓷盒。
“等她知道这桩婚成不了,就肯见你了。”
“她和我关系又算不得好,我不在意。”薛明妤撇撇嘴,“阿姐不愿意嫁给谢将军吗?”
薛明窈不假思索地点头。
薛明妤讶然,“为什么?”
为什么。谢濯是什么了不得的宝藏不成,落到谁怀里都要心花怒放感恩戴德?她薛明窈偏就不要,只想一脚踢开,让他滚得远远的。
薛明窈狠狠搽去嘴唇上的朱红印子,“我不喜欢他。”
薛明妤嘟囔,“你不会还对陈翰林念念不忘吧。”
“我请了他明日来作画。”薛明窈淡淡道。
薛明妤噢了声,窥了会儿她脸色,忽然哂笑,“这么久了,阿姐还没把他勾到手吗?”
事实如此,薛明窈逞强好胜的劲儿也不如当初足了,坦然道:“你仰慕的陈良卿何止是陈君子,简直是陈和尚,有一堆清规戒律要守。”
“所以他才特别,和寻常郎君不一样。”薛明妤引以为赞美,神色难得认真。
陈良卿确实特别。
次日薛明窈花了一个多时辰打扮,松笼笼的乌髻慵垂一侧,浓云一般。额上几瓣桃花钿,点缀得恰到好处,一派香盈雪腻中,几分娇艳。
她拥扇独坐,屋室里珠帘玉幕,碧烟袅袅,香风偶尔惊动罗幌,掀起绮思无限。
然而陈良卿作画时的目光一如既往地平静、清澈,仿佛在他眼里,薛明窈和一卷书、一篇文章没有差别。
他低头执笔,细毫不断地在绢布上游走,气质轮廓依然几分像谢青琅。若是谢青琅,她此刻该使着性子撩拨上他了,然后他会红着脸骂她,推她,最后免不了一番眼饧耳热的纠缠。
但是陈良卿的话......她对他上下其手,他会是什么反应?
想来不会怪责她,自责没有及时躲开才是。
薛明窈动了动唇,逸出极轻的笑声,窗外一只久久逡巡的蝴蝶悄然着陆在绿窗棂上。
陈良卿手中的笔顿了须臾。
绿枝进来拨了第三回香,蝴蝶杳然无踪,陈良卿抬起头,温言道:“郡主,可以不用摆姿势了。”
他画得好生快。
换作谢青琅,这会儿也才落寥寥几笔,还要发脾气不给她画。而陈良卿的画布上,墨笔已勾勒出了人物雏形,画上的她暧暧颦笑,颇为灵动。
以陈良卿严谨的性子,还以为要把她往端庄了画呢。
薛明窈赞道:“陈郎画得真好。”
陈良卿敛目,好似没有发觉她对他称呼的变化,淡淡微笑,“郡主等在下画完后再赞不迟。”
“那我等你画完。”薛明窈着人搬来一只小杌子,和陈良卿一道坐在画案前,看他雕琢线稿。
他衣袖上氤着清浅的旃檀气味,仿佛真的清心寡欲如空门僧,任何凡脂俗粉的靠近都是亵渎。
薛明窈犹豫甚久,软烟罗袖下的手轻轻滑上了他的腰。
隔着薄薄衣物,触手温热。薛明窈心想,这个年纪的郎君,性子再清冷,身躯也是火旺的。
许是檀香的缘故,她心中很静,纤手柔缓地在他腰间滑动,口中默念数字,一、二——他会在她念到几的时候制止她?
三、四。
他仍没动。
薛明窈大胆地把整个手掌贴覆上去,他的腰和谢青琅一样窄,但要更硬一些。一丝恼意蹿到心头,为何此时还要想起谢青琅?
五。
“郡主,此不合礼。”陈良卿攥上她的衣袖,阻止她继续探他的腰——即便在这种情况下,他仍君子到不碰她手。
薛明窈不合时宜地想起谢濯贴在她胸脯上的大掌。
心间火热四起,薛明窈反手抓住他的腕骨,眸里春情荡漾,娇媚的声音仿佛飘在半空,“陈郎不能为我破一次礼吗?”
陈良卿低声道:“郡主,在下已为你破过不少礼。”
“是吗,我怎么没意识到啊。”薛明窈笑笑,柔软的指腹轻刮他腕上皮肉,“你看,现在是春天了,我总是在春天觉得寂寞,可否请陈郎发发好心,一慰窈娘的寂寞之情?”
陈良卿平视她,正色道:“郡主正值青春韶华,欲排解寂寞情思,不若琵琶别抱,再缔良姻。”
“我不要。”薛明窈说得轻快,“婚姻最是恼人,只会带来无穷的麻烦,而我喜欢心随己动,情不自禁。”
“郡主说的这些,并非正途。”陈良卿的语气愈发淡漠,“反会招致更多的空虚。”
“陈郎好像很懂的样子?你怎就那么肯定,你留给我的会是空虚呢。”
薛明窈轻柔的声音像一把小扇子,撩擦心弦,激起一阵奇异的痒。
陈良卿低头,她的手指安安静静地搭在腕上,没乱动了。他搁下笔,拂去她手,声音坚决,“郡主,抱歉。”
薛明窈没再坚持。
她强扭过一次瓜,起初滋味很甜,可后劲儿太大,苦得她至今都忘不了。她不想再扭了,她要等到瓜熟蒂落。
可陈良卿......她能等到他熟的那天吗?
她恐怕没有那样的耐心,或许在此期间,她又被别的俊俏书生吸引去了目光也说不定。
余光里,陈良卿站起了身。
“你要走了?”薛明窈抬头嗔道。
陈良卿无奈道:“在下不好与郡主同席。”
“可刚刚你一直与我同席——”薛明窈眨眨眼,“所以那是陈郎为我破的礼啦?”
陈良卿默然。
薛明窈小声笑,明明是很美艳的相貌,此时却笑得纯澈如孩童,像是为得到一块糖,为找到大人话术里的一孔漏洞而欢欣雀跃。
陈良卿喉间干涩,仿佛吃过甜物后嗓子漫出了些微痒意。他小时候嗜甜,曾偷偷攒起几日的糖块,一口气吞下,一边痒一边爽。没人发觉他对甜食的过分喜爱,因为他在引起人注意前,硬生生戒掉了这个不符合世家公子的不良嗜好。
偶尔他想吃甜时,嗓子就会痒。
但是他没再满足过自己。一次也没有。
薛明窈收起笑,正色道:“我知道,陈郎以后会为我破更多礼的。”
陈郎不置可否。
薛明窈轻飘飘起身,迤逦着罗裙,重新回了屋子另一角的坐榻,陈良卿便也坐下。
“陈郎今日能画完吗?”薛明窈问。
“不好说。上色起来比较慢。”
“没关系,陈郎在我这儿多画一会儿吧,我喜欢看你画。”薛明窈盈盈地笑。
谈不上盛情,但陈良卿难却。
日光忽明忽暗,因着春光太好,暗也是明。两人用过午膳,陈良卿继续在绿窗前作画,薛明窈倚坐在小榻上,手托下巴,垂眼看他。
房里静悄悄的,像是薛明窈记忆里的氛围。她喜欢的郎君伏着案,她陪着他。或者倒过来,他把自己安放在她眼前伴她。外头或晴或雨,他们缩在一方静室,一朝一夕即是今生今世。
而她喜欢的郎君也可以是很多人,不拘七年前的那一位。
日影在薛明窈眼皮上溜过,轻轻拨合上她的眼睛。薛明窈头渐渐歪斜,枕到了臂上。
屋里又明昧交替过几轮次,陈良卿手中的笔已好久未动。
他看着榻上熟睡的人,不知在想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