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明妤脸上怏怏,兴致不高的样子。
薛明窈想,小妹起码还可以挑拣夫婿,而她不行。两次,她都没得挑。
手中的圣旨微微烫手,料想谢濯此刻也接到了旨意,他该很得意吧。
时移世易,当真让他把仇报了。
她,是他的了。
不过薛明窈暗暗发狠,她不会让他好过,正如他属于她的时候,他也不曾对她俯首帖耳那般。
四月里,赐婚一事迅速传遍了钟京的高门圈子。
纵使之前便有消息传出,仍引起了不少非议。永宁郡主是个声名狼藉的寡妇,不久前还在春猎上明目张胆地表现对陈翰林的喜爱,而平南侯谢将军是一等一的青年才俊,挑不出半分缺点来,这样的两人如何相配。
年轻贵女们多少对谢濯有些失望,过来人则喟叹一句英雄难过美人关。还有谏臣就此事上书,称谢薛二府非要缔这桩上不得台面的婚事,自委媒人便罢,请托到御前,求圣上主媒赐婚,实属贻笑大方。
德元帝把折子丢给谢濯,笑道:“谢卿娶妇,朕还替你挨骂呢。”
谢濯无奈,“微臣惶恐。”
德元帝摆摆手,“好好待永宁,她啊,任性了一点儿,其实是个好孩子。当年朕的儿子也来求娶过她,景筠、景宸......”圣人声音淡了一些,旋即道,“他们都没你的好福气啊!”
谢濯躬身下拜,“臣定不会辜负陛下成全之恩。”
出得殿来,好福气一词在心头盘桓了一阵,谢濯自嘲地笑了笑。
有关薛明窈,是福是祸,他从来都难说清。
......
这日风和日丽,三两只灰白羽毛的凫雁悠游在谢府清凌凌的池塘上,塘边小亭里,年轻的御史白秉直捧着热茶,长吁一声,“谢青琅,真的是你啊!”
“是我,白兄。最近比较忙,这才抽出时间邀你相见,还请你切莫见怪。”谢濯笑道。
白秉直正是他摘面后首日上朝时遇见的那位御史,在西川他们曾是书院同窗。
“谢兄,能见到你,真是太好了。你不知道,这些年我经常想起你,但哪里都没你的消息,和人间蒸发了似的,”白秉直将茶一放,迫不及待地问,“你怎么成了将军啊?”
谢濯含糊其辞,“当年西北边事起,想着报效朝廷,就从戎了。”
白秉直不信,义愤填膺道:“定是那个郡主干的好事,她那时候不就扬言要除了你的贡生名额,不让你参加秋闱,你从文不成,只能从武,是不是?”
薛明窈当年确实这么威胁过他。
谢濯不信她有能耐有胆子这样做,但事关他前途,他不能不谨慎。最后薛明窈用此换来了他与她的两年之约,要他在她身边陪她两年,若两年后他仍执意离去,她便许他自由,放他上京参加贡举。
起初谢青琅度日如年,后来他觉日夜如梭。
但他万万想不到,两年期未满,薛明窈就弃他如敝履。
还给了一笔钱财,像打发下堂妾。
煦风拂过,撩起青绿水面点点涟漪,谢濯望着池上群雁,摇了摇头,“她没真这么做。”
白秉直皱眉,仍是不太理解,问题一个接一个,“说到永宁郡主,你当年怎么逃离的她魔爪?现在怎么又要娶她了?”
谢濯饮下一口茶。
当年白秉直与他算不上亲近,但此人一腔的公义之心,薛明窈数次来书院骚扰他,一众同窗羡他享得郡主好艳福,唯有白秉直解他愤懑,替他打抱不平。
甚至他住进郡主宅后,白秉直还钻了狗洞来找他,称要救他出去,被他婉拒后,白秉直又出一招,此地州官与郡主沆瀣一气,那他就上钟京,替他告御状,不信泱泱大周,纵容一个小小的郡主欺男霸女!
他还是婉拒了。
他丢不起这个人。
“多谢白兄关心,只是此中详情,实是不方便说。”他道。
白秉直叹了口气,“你顾及面子不愿说,可我也能猜得到。”
谢濯端茶的手在半空中一滞。
白秉直一拍桌子,“她就是不愿意放过你!你一个读书人,莫名从了戎,一定也是她的手笔。她出自将门,在军中有人,就把你塞进去,一路扶你做了将军。然后等你功成名就,再叫你娶她,铁了心要绑你在她身边一辈子。谢兄,我说的对不对?”
谢濯缓缓放下茶,“白兄,你这么会猜,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白秉直激动起来,“谢兄你啊,就是人太善了,当年在书院的时候便是这样,连只受伤的麻雀都要捡来照顾,别人来请教你文章,你也来者不拒的。以前势不如人暂且低头,现在你出息了,要娶谁家的女郎娶不得,何必还依着她?她一个寡妇,刁钻蛮横,恃强凌弱,不守妇道,做你的夫人,那不是笑话么!”
白秉直慷慨激昂地说了一通,抬头一看,对面的人消失了。
谢濯手心捧食,蹲到了池边喂灰雁,雁也不怕人,欢欢喜喜游了来吃食。
白秉直踱步下去,谢濯回首看他,笑道:“我知道你是一片好心,不过啊,此事你还是别管了。”
“我懂的,陛下赐婚,旨意下了不可能收回。只我当年没帮上你,现在又看你被那郡主欺负,心中好生过意不去。”
谢濯拍了拍他肩,手劲儿不小,白秉直轻呼了一声。
“白兄,今非昔比,我不会再被她欺负了。”
“可你从前在她手里受的委屈,也不能白受啊。”
白秉直忿忿说完,忽道:“哎,谢兄,我有一招,可以替你出气。”
谢濯看他。
“兄台我爱写些传奇、小说甚的卖给说书人和书肆,一来是个打发时间的癖好,二来也补贴些家用,毕竟钟京米贵,御史俸禄又微薄,”白秉直有点不好意思,“我帮你写一出郡主强抢书生,书生摇身一变将军归来复仇的故事如何?让坊间知道她做的恶事!”
这倒是有些符合事实了,谢濯心想。
他站起身,郑重其事地再次拒绝,又道:“白兄,我心领你好意,只是当年我在西川的种种,不宜重提,更不宜让外人知晓,我能请你帮我保守这个秘密吗?”
他话说得诚恳,白秉直再是激愤,也只能答应下来。
“谢兄,你不愿意,我不提就是了。唉,这到底是因为什么,你那时候在书院多出色啊,文章作那么好,怎么就投笔从戎,还把名字改了,好像在西川的那几年多屈辱似的。”
“白兄,我要往前看。”谢濯温声道。
回头看,充满了太多痛苦与恨意,只有向前看,才能得到慰藉与希望。
“对了,你手头拮据,不介意的话,我可以资助你一些钱财......”
白秉直的神伤顿时抛到九霄云外,“不介意,谢兄,不介意!”
......
薛府的二层小楼上,薛明窈正在整理她的藏画,这些年她辛苦搜集的古画,也要作为她的嫁妆,带到谢府去。
画轴易损,她不想假手于人,便过来亲自收拢。行走在清幽的画架之间,上次与谢濯同来此地的记忆历历浮现眼前,她还记得他是在哪个位置把她抱在怀里,摸她,吻她,吓唬她。
气愤之余,薛明窈不禁有些难过。
曾经冰雪一样的清冷少年,如何成了这副心机深沉、令人生畏的模样。
谢濯的存在,好似是对谢青琅的背弃。
他还不如不出现,那样便不会打破她记忆里的那份美好。谢濯引以为耻辱的那段岁月,被她如此珍视,薛明窈心道她要么是太贱了,要么就是太坏了。
“郡主,谢府来人纳采,送了只活雁!”绿枝活泼的声音传来,“您快去看看!”
“活雁?”薛明窈用锦帛包好一轴画,放进木箱,“怎么可能。”
婚姻六礼之中,从纳采到纳征都有奠雁的习俗,夫家的人每上一次门,就送一只雁,讨个好喜头。只是活雁难捉,一般都用鹅来代替,昔日岑家来人,送的便是鹅。
但薛明窈不情不愿地来到前院后,还真的看见一只脚上栓绳的灰禽立在庭心。
“一定是谢将军亲自逮的雁,常人哪有这本事。”围观的下人议论道。
“谢将军好重视咱们郡主呢!”
薛明窈撇撇嘴,“陛下赐婚,他也不敢轻视。”
她低头看那鸟禽扁平的乌头嘴,鹅喙尖,雁喙扁,的的确确是雁无疑。
这时,雁也转了身来,两只绿豆般的眼睛盯着她。
四目相对,未及两霎,灰雁忽地平地而起,扑腾羽毛气势汹汹地向她飞来。
薛明窈吓得一声尖叫,嗖地跑进屋,关上了门。
那雁仍在门外盘桓,试图飞进屋,下人不得不拉着绳子把他拽下来。
薛明窈咬牙切齿,谢濯一定是故意的。
他指使雁来攻击她!
第37章 “谢将军忍得住?”……
去岁冬天, 谢濯平定南疆,留了一支军队驻守,俘虏作乱酋长回朝。开春后, 圣人决定在南疆设安抚使司,擢选一班使府官员, 教化百姓, 屯田垦荒,仔细治理这片曾经动乱不休的化外之地。
南疆比西川还要偏,不是个好去处, 更遑论慰抚孤寡、布德修政, 非一朝一夕能见效之事,朝臣多视为畏途, 不愿前往, 此事迟迟未定。
四月的某一日,翰林学士陈良卿忽然上书, 自求前去。
他称其作《征南纪》, 对南疆风土人情产生浓厚兴趣,愿踏足这方土地, 为百废待兴的南疆尽一分心力。
陈良卿一入仕即进翰林, 多年来潜心学问,甘于做一文学侍臣, 不曾执掌过庶务, 此番决定出乎所有人意料。
面对家中二老, 他道:“良卿常年居于书斋,以礼法规矩自束,侥负盛名,实对世态人情认知浅薄, 不通庶务,不知疾苦,心中惭甚,欲借朝廷辟人赴南疆之际,求一历练。”
英国公夫妇不愿他去不毛之地受苦,苦劝多次,都未能劝得他放弃。陈泽兰更不愿兄长离京,几次夜里从祠堂偷跑出来找他,陈良卿一律避而不见。
唯一支持他的是陈良正。
“阿弟,从你很小的时候起,为兄就觉得你将自己束缚得很紧,你太过克己复礼,压抑了自己太多欲望。离开书斋,离开钟京,见山见水,见天见地,倾听自己内心的声音,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人生在世,本就身处樊笼之中。”陈良卿微微笑道,“兄长的意思我明白了,我试试。”
德元帝正苦乏人可用,陈良卿站出来,正好补上了组建数月的使府班子缺少的最后一个位置。
陈良卿缺少经验是真,可他的能力和责任心,德元帝信之不疑。最终陈良卿被任命为安抚副使,不日将与使府一同南下赴任。
薛明窈得知此事,心情有些复杂。
过去半年里,她在陈良卿身上颇花心思,上次作画时眼见得和他更近一步,还放言了同“陈郎”的以后,结果谢青琅横空出现,她方寸大乱,竟不知该拿陈良卿如何是好了。
一晃神儿的功夫,她即将再嫁,他离京赴任,也不必谈论以后了。
薛明窈挑了一日前去寻赵盈说话,顺便塞了一封信给陈府,要人转交到陈良卿手中。
她准备见他一面,道个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