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吓了一跳,忙把缠他身上的腿拿开,“你怎么了,是疼的吗,我,我碰到你哪里了?”
谢濯长长地吐出口气,“没事。”
“什么没事啊,你让我看看伤口!”薛明窈恍觉谢濯所受的伤,绝非他口中的一点小伤,当下就要越过他去点灯。
谢濯艰难地伸臂挡住她,“没必要看,我和你说就是了。”
他语气已露出些虚弱,但挡她的手臂仍格外有力,薛明窈不敢动了,就怕再惹他牵动到伤口。
她慢吞吞地爬回被窝,迟疑着伸手去擦谢濯额上的汗,擦了一把,又擦第二把,心里愈发慌。
谢濯仍不太想说,薛明窈再三催促,终于把他的嘴撬开了。
他道:“冯晟逃跑的外室,我是领着禁卫去追捕的,因而被圣上罚了二十杖。”
那位外室非良家,有江湖行走的经验,出京后乔装易容,拿着大笔钱财南下逍遥。案子是小案,大理寺人手有限,不甚重视,只发了海捕文书,也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将人逮捕归案。
谢濯决定自己来,他用上在西北学的追踪术,领着一队禁卫一路追捕几天几夜,终于在距钟京一千多里地的一座小城把人揪了出来。
禁卫是皇家护卫,他公器私用,毫无疑问是桩错处。谢濯如实向德元帝坦白,挨了板子,还被罚了半年俸。
薛明窈万万没想到他受伤是这个缘故。
二十杖,正常人挨了二十杖,早疼得吱呀叫唤,无力说话了,谢濯却还能装得若无其事般地和她来回说了这么久。
这人是铁打的吗。
她捏着他的手,闷声道:“为了我阿兄的案子,受这么严重的伤,还骗我瞒我,你就这么不想让我对你好些啊。”
谢濯闭着眼睛,“不算太严重,没必要让你知道。”
“怎么不严重,二十杖呢!一定很疼。”
“也还好。”
仅仅是疼到难以入睡的程度,谢濯索性点灯看书到深夜,不觉得太难熬。只是薛明窈过来和他亲热,在他身上肆意点火,下手不轻不重,这才藏不住了。
薛明窈又道:“圣上仁厚,又如此恩宠你,怎么还舍得打你呢。”
“我明明白白犯了错,圣上若是没些表示,那就是包庇了。官员早朝迟到、无故缺勤都要受杖责,我这二十杖,已算是小惩大诫。”
“......你也是傻,非和圣上实话实话,这种事就该瞒着的。反正玉麟卫的差事又不少,随便编个出京的理由就是了。”
“那不行。”
“怎么不行,这会儿又是书生脑袋,迂腐了不成?”
“不是迂腐。”谢濯无奈笑笑,“我这个位子,背后许多人盯着,一时的错处瞒下来,日后若是被人发现捅出来,便不好办了。不如我主动向圣上承认,用二十杖换一劳永逸,很值。”
薛明窈一锤床,“你真是一点都不把二十杖当回事。”
“确实不是大事。”
“不是大事,那你怎么连夫妻之礼都行不了了?”薛明窈撇撇嘴,想起方才手上的触感,“疼成这样还能翘起来,你也真是天赋异禀。”
谢濯哑然,“也不是行不了,寻个方便的姿势也可以来......”
“你可别想了!”
薛明窈打断他,忽地趁他不备,干脆利落地迈过他跳下床,点上了灯。
谢濯不防她有此举,忙要忍痛把身子转过来,却被薛明窈按着肩拦住。
“我必须要看看你的伤。”她坚定道。
说着就去撩他的衣裳,谢濯极其不配合,捂着衣不许她动。
薛明窈气也气死了,“你扭捏个什么劲啊,你的身子我哪里没看过——”
声音戛然一顿,她忽地意识到,看他身子都是从前的事了。他们婚后,还没有一次在灯下全然赤裸相见过,谢濯好像总是有意无意地掩着衣裳,上回看他胸肌,都费了不少力气。
薛明窈狐疑心起,说什么都要掀他衣裳。
谢濯没办法,心知迟早要面临这一天,最后还是收了手,按照她的指令趴在枕上,沉默僵硬如一块石头。
薛明窈举着灯,一点一点掀开他衣裳,仔细瞧去。
这一瞧,顿时呼吸一窒。
泛着血印的青青紫紫布在他背上,抹过了药油仍是触目惊心,圣上的二十大杖丝毫没留情。
然而这还不是最可怖的。
薛明窈惊讶地发现,谢濯自肩到尾椎,在那些青紫之下,竟还有数道长短不一的疤痕,像是刀枪箭造成的,有的呈暗红色,有的发白,横七竖八地将他的身体割得支离破碎,竟找不到一处巴掌大的完好地方。
薛明窈的眼泪倏地掉了下来。
他这几年里,到底受过多少伤?
第66章 “谢青琅,你痛不痛啊。……
银盏簌簌吐着灯焰, 投下一片哀寂的红影覆在谢濯硬朗的脊背上,将那些陈年伤疤照得清清楚楚,纤毫毕现。
像一具残破的城池, 到处都是刀枪穿凿血肉的遗迹,横在那里, 不忍卒视。
薛明窈的手指颤抖地摸过最惨烈的一处, 那和他前胸的伤疤相仿,却还要长上一截,几近将他的背劈开, 怕是当时就已露了骨头。
她终于明白为何二十杖在谢濯嘴里如此不值一提, 也终于明白为何他极擅忍痛,能够夜半安然读书。
薛明窈再也忍不住, 大颗大颗的泪珠砸到他身上。
这是她的谢青琅啊!
她知道这具身体原本有多么漂亮, 她在西川的罗帐里无数次把玩过,在经年的梦境里与之相亲相爱, 现在怎么被糟蹋成这副样子了?
谢濯被她的泪水烫得一颤, 惊讶地抬眸看她。
薛明窈竟然会哭,竟然会为他哭。
他拉下自己的衣襟, 将所有的不堪重新遮住, 好像一个容貌有瑕的人掩住自己的丑陋,心里有种萧瑟之感。
“你别哭......”他缓慢坐起, 目光复杂地看着榻前哭泣不止的女郎, 声音发涩。
薛明窈哭得更大声了, “谢青琅,你痛不痛啊。”
谢濯眸中波澜横生,“不痛,看着吓人, 实则没那么严重。”
“你说谎,”薛明窈泪眼模糊,“怎么可能不痛呢?那么深那么长的疤啊!”
“我的体质就是比较容易留疤,还记得额头上的那记么。”谢濯认真和她解释。
薛明窈呜咽一声,“你装什么硬汉啊!”
谢濯垂了眼,哭泣的薛明窈是他经验里从没有过的,他抬起手,笨拙地帮她擦眼泪。
男人粗硬的手滑过眼角,薛明窈愣愣地止住哭音,满是水色的眸子张望着他,谢濯平静回看她,一双黑眸如静水深流,藏住所有暗涌,收拢住她所有的情绪。
他已经不是谢青琅了,谢青琅的眼睛像冻起的春水,些微的寒意,她因为知道他的目光可以有多柔和而更加感到刺骨。
“谢濯,你到底为什么要从武——”薛明窈的眼泪又忍不住汹涌而出,哭腔宛如小孩子,“你为什么不能好好地做谢青琅啊!”
继续做他清平倔强的书生,登科及第,像那些年轻俊彦一样,簪花杏园宴,打马过天街,入馆阁做前途无量的校书郎,然后与她重逢。
他有情她有意,堂堂正正再续前缘,不好吗?为什么偏要吃那么多苦,生死里来来去去,回来声声喊她作仇人?
老天爷写的故事,不仅前半段令人不满意,后半段也叫人失望。
谢濯沉默。
“你告诉我啊,是什么原因!”薛明窈哭道。
谢濯摸着薛明窈湿滑的脸,心中那道坚固的堤坝好像已被她的泪水冲得垮了大半,原来薛明窈到底有颗血肉做的心。
她为他哭这一场,满身的伤曾经再痛,也值了。
谢濯此刻终于确信,薛明窈不曾完全忘掉他。
曾经那样炽烈如火的情感,在灰飞烟灭的时候总归留了一些东西下来。谢濯品尝着这点余烬,只觉舌尖甘甜,身上折磨他的痛意尽消。
可是要告诉她么?要说他爱她爱得什么也不顾了,赌上命只为博一个和她的机会,她该很难相信吧。
连他自己都难以相信。
“若还是做谢青琅,此时不过一庸碌文官,或许连参朝的资格都还没有,何谈封侯呢。”他淡淡道。
“可是你差点死掉啊!你怎么就确信自己能封侯拜将?”
她敢说谢濯这样的路子,几百年来找不出第二例。岑宗靖从下层武官升至四品将军,已经算是人中龙凤,殊为不易,而谢濯从真正的无名小卒做起,刀山血海厮杀出来,何其危险,何其艰难,薛明窈到今日看过他累累伤痕,方知谢濯一路活着走到这个位置,实属老天眷顾。
“你就这么不在意自己的这条命!”
谢濯笑笑,“贱命一条,正适合拿来赌荣华富贵。”
薛明窈不敢相信他会说出这种话,“你不是一直很清高,视名利如粪土的吗,你还和我说,人不分高低贵贱呢!你拼了命要荣华富贵做什么用?”
谢濯幽幽地看着她,没有回答。
薛明窈受不了他的镇定了,吸了一下鼻子,“你想没想过,如果过去的这几年,你死在了战场上,你就再也没法见到我了,你还说喜欢我呢,连自己的命都不在乎,还谈什么娶我——”
她忽然停住,不知该如何说下去。
谢濯叹了口气,抓了她手放在掌心里,低低地道:“荣华富贵有什么用,荣华富贵可以让我娶你。”
薛明窈彻底呆住。
“你什么意思......”她喃喃道,“你弃文从武,是因为想娶我吗?”
“是。”谢濯看着她,“我也确实娶到了,薛明窈,你永远都不能再甩脱掉我。”
他说完后,吻了吻她犹然带泪的脸,“莫哭了,来睡觉。”
他掐掉灯,两人又身处一团昏暗之中了。
谢濯侧身躺下,薛明窈默然上榻,睡在他身边。两人分享着同一张被的暖意,他仍紧攥着薛明窈的手。
他那任性恣意的郡主似是真的被他吓住了,蜷在他身侧,安安静静,唯心跳声叠着他的,咚咚,又咚咚,在暗夜里擂着鼓,久久不休。
良久,他听到她道:“你真是个疯子。谢濯,你是全天下最疯的人。”
......
次日薛行泰登门来谢,他大理寺监牢里走一趟,虽证实了没有杀人,但酒后拳打冯晟终是有失体面,在玉麟卫中的官职没能保住,薛行泰对此接受良好,对谢濯千恩万谢,发誓再不冲动与人动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