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查到绵州,那查到这间客栈,就是早晚的事了。
几方焦灼不安,各有谋算,这一夜显得既短暂又漫长。
次日阳光灿烂之时,薛明窈又置身在辘辘行走的马车之上了。
似是怕她再闹出事来,岑宗靖这回没再骑马,而是在马车上伴着她。薛明窈体内毒解不久,身子仍虚着,躺在车厢里连往窗外看的力气也没有。车厢里似有似无地漫着一种奇怪的味道,薛明窈不知就里,拿袖掩着鼻,岑宗靖屡屡和她说话,她都极是敷衍。
耳边满是交织的车轮声与马蹄声,单调得令人烦躁。
然而不知从何时起,灌入耳的嘈杂声里又多了一道。
也是马蹄声,一串串的,不一样的马蹄声。
薛明窈的精神顿时为之一振,可旋即又丧气下来,绵州的官兵不可能来得这样快,这或许只是一队路过的商队。
她并没有看到岑宗靖倏然枯败下来的脸色。
那串马蹄声越来越近,在就要与他们擦肩而过的时候,戛然止住。
薛明窈隐隐意识到什么,挣扎着要起身去看,被岑宗靖摁住。
不过她也无需去看了。
一声有力的呼喝穿过车窗抵达她耳边,“岑宗靖,你放了我夫人!”
薛明窈的心陡然沸起,泪水盈满眼眶,她从没觉得谢濯的声音如此好听过。
第77章 “从在西川遇见你开始,……
山道上秋风猎猎, 十几名侍从护着身后的马车,举刀呈弧形排开,严阵以待。
他们面前, 是同样虎视眈眈的一队禁卫,人数与之相仿。
谢濯居于众卫之首, 他骑在马上, 高束的黑发被风吹起,一双利眼如鹰隼,紧紧盯着被侍从们围起的囚笼似的马车。
“岑宗靖, 你勾结异族, 欺君罔上,我奉陛下之命来拿你。赶快束手就擒, 把本将夫人放了。”
声音沉冷, 惊飞起一群山鸦。
待群鸦飞尽,那紧闭的马车门缓缓打开, 岑宗靖走了下来。谢濯神色一动, 隐约瞥见他身后的一抹艳色裙角,“窈窈!”他不由呼唤道。
然而车门瞬间关闭, 重新将里头的人掩得牢牢实实, 没有任何回应传出。
马车里,乌西女人压着薛明窈的手足, 死死捂着她的嘴, 薛明窈怒目视之, 无可奈何。
岑宗靖与谢濯对视,淡淡道:“谢濯,你叫我夫人做什么。”
谢濯没心思与他争论薛明窈到底是谁的夫人,一字一顿地道:“放了她。”
岑宗靖唇边勾出一道森然笑意, 挑衅般地摇了摇头,“我若是不呢?谢将军。”
“你没有选择。”谢濯断然道,“今日你放也得放,不放也得放。”
“就凭你手下的这么点儿人?”岑宗靖森寒的目光扫过两方对峙的人马,“未免太托大了。”
谢濯夙夜追来,沿途还不断分人手去州县探查,身边禁卫的数量确实一直在减少。然而前方就是西川了,拦截岑宗靖刻不容缓,他不可能等到剩下的人赶上来才动手。
“对付你,足够了。”他冷冷道。
“我可不这么觉得。”
岑宗靖说完,也不待谢濯说话,直接用乌西话发下命令,竟先于谢濯动了手。
一众乌西好手从马上跃起,刀锋直逼禁卫。经谢濯训练出来的禁卫亦不是吃素的,举剑对敌,一时之间,刀剑相击,纷乱的金石铿锵之声不绝于耳。
混战之中,谢濯拔出腰刀,连过数人,径直向马车而去。岑宗靖岂容他接近马车,立时护在车前,挥刀作挡,与他激烈地交起手来。
他自负年少成名,在薛将军麾下磨炼过武艺,又在乌西历练数年,论硬功夫,绝是首屈一指,非谢濯这种草莽之辈能比。然而真正打起来,才过了十几个回合,便觉被谢濯压制住,防多攻少,渐渐不支。
“岑宗靖,你不是我对手,现在弃刀就缚还来得及。”谢濯手中腰刀不停,一边连连相逼一边冷声说道。
岑宗靖咬牙招架,目光扫到周围战场,两方人杀得难解难分,他的乌西武士并未占到优势,心里更是一紧,如今禁卫的战力竟有如此强了。一念生起,手中稍有松懈,被谢濯刺中左肩,登时血流如注。
一击得中,谢濯愈发冷静,趁岑宗靖吃痛,数刀又至,当下就要结束这场交锋。
然而岑宗靖屈身向后一滑避开锋刃,反手向那一直紧闭车门的马车掷去一物。东西落到车顶上,顿时带出一串火苗。山风一过,火苗迅速蔓延,顷刻间整个车顶都烧起来了。
岑宗靖大声说了一句乌西话,随后向最近的一匹马跃去。那群乌西勇士闻令收刀,纷纷竭力脱身,试图抢马奔逃。
刺眼的火红叫谢濯心脏猛地一颤,再也顾不上对付岑宗靖,立时如离弦之箭一般向马车冲去。
火焰蹿得极快,须臾的功夫,马车已遍壁是火。谢濯忙脱下外袍扑打火苗,喝令众卫留一半去追岑宗靖,一半来帮忙救火。
然而任凭众人如何扑火,火势不见半分减弱,烈火之中,谢濯提刀向着紧锁的车门大力一劈,“薛明窈!”
微弱的应声从火中传来,听不分明。
谢濯咬紧牙,一边叫她一边举刀又劈数下,终于随着一声裂响,锁头被斩断。他直直冲进这座四方的火海里,在弥漫的浓烟里看到趴着的薛明窈,她明亮的眼睛看着他,里面有笑。
谢濯呼吸一屏,颤抖着将她抱出来,蹲在地上检查伤势。
薛明窈雪白的脸蛋灰扑扑的,发梢焦了一片,衣裙也被烧出了破洞,软在他怀里,似乎一点力气都没有,幸而谢濯没在她身上找到伤口。
薛明窈一任谢濯的手在她身上划过,她痴痴望着他,谢濯的双眼满是血丝,被烟熏黑的脸上写满担忧,可她却觉得他那样英俊,她尽力冲他弯出一个笑来,张口嗓子沙哑,“谢——”
还未叫完,便被谢濯紧紧抱住,男人埋首在她颈窝里,喃喃唤道,“薛明窈......”
薛明窈觉得他还在发抖。
“我在呢,”她低声道,“我就知道你会来救我。”
“终于被我等到啦。”她轻轻拍了拍他背。
他锢得她有些痛,她试图挣了挣,没挣开,只好继续被他拥着,谢濯粗沉的呼吸洒在她肩头,里头渐渐掺上了几滴温热。
薛明窈一怔,“你,你怎么——”
“窈窈,”谢濯发颤的声音传来,“还好你没事。”
“我当然没事啦。”薛明窈笑道。
“你知道我有多害怕失去你,没了你,我该怎么活......”尾音淹没在谢濯的哽咽声里,数日来一直被压抑着的忧心与焦灼,不眠不休的追赶与疲累,此刻都汹涌地流淌出来,难以自控,无法止歇。
还好薛明窈全须全尾地活着。
薛明窈心中巨震,捧着他的后脑,呆呆地问:“什么叫没了我你该这么活......”
谢濯抱得她更紧,喃喃道:“从在西川遇见你开始,我就是为了你而活着的。”
他无亲无靠,刻苦读书不过是遵循从前父亲的意志,胸中实无多大致君尧舜的理想,功名富贵于他皆似云烟。
他习惯了这样活着,他也以为他必将这样活下去。
直到薛明窈出现在他的生命中。
她给了他最浓烈的爱与恨,也给了他人生的方向与意义。
薛明窈蹭了蹭他,把鼻尖上的烟尘全蹭到谢濯领口,嘟囔道:“谢濯,我听不懂。”
“没关系,以后慢慢解释。”谢濯顿了顿,也低头蹭了蹭她,将眼角湿润全蹭到她肩头。
他松开她,搀着她缓缓站起来。
薛明窈偎着他,忽然想起来什么,抬起头在他唇上重重亲了一口。
“去玉福寺那日早上我欠你的。”她认真道,“我想让你高兴。”
谢濯笑了,“只要我见到你,我便会高兴。”
薛明窈用手抹去他脸上的烟灰,“我这几天一直在想,我如果再也见不到你了,你回想起我和你说的最后一句话,得多难过啊。”
“我以后再也不欺负你了。”她郑重道。
谢濯深深看她,好像要把她此时的样子烙印在心底。薛明窈知道自己有多狼狈,低下头不愿叫他看。
却见谢濯弯了腰,俯首找到她的唇,虔诚地吻上来。
身后大火还在烧,他们脸上还滚着烟尘,冷如刀的山风无情刮着。
两人心无旁骛地寂静接吻。
他们的唇舌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滚烫,心比任何时候都贴得紧密。
良久,谢濯松开薛明窈。薛明窈舔舔嘴唇,笑意狡黠,“将士们可都在呢,你也不怕羞!”
“他们不会看的。”
周遭的七八名卫士,有的在清理战场,有的还在扑火,各有各的忙,确实无一人敢投来眼神。
薛明窈提起逃走的岑宗靖,“刚才你没去追岑宗靖,叫他跑了,可怎么办啊。”
谢濯捏捏她脸,“没事,你最重要。”
第78章 “谢濯,我不担心你死在……
薛明窈甫被谢濯救出, 身子还虚得很,谢濯怕她再有闪失,对副将一番交代, 遣他去追岑宗靖,随后便带着薛明窈折返进了绵州城, 请医问药。
也是在这时, 谢濯才知道薛明窈为了拖住岑宗靖,冒险食了毒草。体内毒素虽净,可元气大伤, 虚弱也是因此而致。
谢濯一阵后怕, “窈窈,以后切莫做这么危险的事了。无论如何, 你的命是最重要的。”
“我知道。”
薛明窈刚刚服完药偎在床头, 锦被拥着,暖炉熏着, 心里一片安泰, 回想起刚刚过去的这几日煎熬,实觉恍如隔世, 但那份决然服毒的勇气还在胸中滚烫回响, 她盯着床榻旁给她勇气的男人,安慰道:“我控制了分量, 不会真的毒死自己, 而且这种草也不难解毒的。”
谢濯低低地叹口气, “还是怪我,没保护好你。”
“谁能想到岑宗靖是个疯子?这狗贼!”薛明窈咬牙切齿。
她骂得太激动,禁不住咳嗽几声,谢濯给她顺气, “别想了,窈窈,你先好好睡一觉,把身子养养。”
他把她扶到枕上,盖好被子,吻了吻她额头,“快睡。”
薛明窈听话地阖上眼皮,浓睫投下一溜儿秀气的阴影,乖巧如婴。谢濯一动不动地看着她,怎样都看不够似的。
薛明窈突然睁开眼,“你怎么总在看我,自己不去睡?你比我还需要睡呢。”
她这几天吃不好睡不好,又被喂药又服毒的,憔悴得下巴都变尖了。可谢濯看上去比她还憔悴,上唇胡茬丛起,脸色苍白,双眼一直是赤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