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捡柴火烧饭就行。”
范云涛点燃了祭坛两侧的火盆,火焰腾空而起,驱散了清晨的一缕寒意。陈秉正将一杯酒缓缓洒在祭坛前,酒液渗入干裂的泥土,转眼消失无踪。
“老天爷给面子,一切顺利。”林凤君双手合十,“千万不要……”
话音未落,陈秉正在台上接过三支香,缓慢靠近火盆,火苗刚刚舔上来,突然一阵怪风从河面卷来,不仅吹灭了刚点燃的香,连祭坛两侧的火盆也熄灭了一处。河水骤然翻涌起来,浪花卷着向岸上扑。
台上众人都惊得呆了。陈秉正的心猛地一沉。
“河神发怒了!”人群中不知谁喊了一声,顿时引起一阵骚动。饥民们神色慌乱,不少人跪伏在地,不住叩头。
“怕什么来什么。”林凤君闭上眼睛,开始祈祷:“河神爷爷,千万不要怪罪陈大人,他一心行善,要怪都怪到我身上。”
台下的芷兰笑了,握住林凤君的手,在她耳畔说道:“不过是阵风,我们有的是办法。”她对着陈秉正眨眨眼睛。
他举起三支已经熄灭的香,不慌不忙地说道:“河神吹灭香烛,看来是对这套虚礼不满意。”
下面的村民们叫道:“大人,河神发怒,都是要童男童女做祭品,才能安抚。”
众人闻言皆是一愣,连叩头的饥民们也抬起了沾满泥土的脸。陈秉正大步走向高台边缘,衣袖在风中猎猎作响:“既然河神对呈上去的三牲不满意,那……咱们以人为祭。”
“以人为祭?”众人惊恐地小声重复。妇女们将自己的孩子用手臂圈住,抱得极紧,拼命摇头:“这不成……”
陈秉正目光如电:“这人便是本官自己。久旱无雨,致使百姓挨饿,乃是本官德行有亏。罪在陈某一身,祸却连累黎民百姓,本官岂能忍心。陈某在此向河神发誓,以本官的性命为祭,在此高台上蹈火自尽,以求河神开恩,拯救苍生!”
这番话说得铿锵有力,在河风中回荡。台上台下的人都呆立当场,数万人竟无一人出声。
林凤君的手都抖了,紧紧盯着芷兰,“行吗?”
“行。”
忽然一个锦衣少年越众而出,表情扭曲地奔到陈秉正身边:“二哥,万万不可!”
另一个衣衫褴褛的少年也窜上高台,声泪俱下,正是宁七,“府尊大人,不能啊!”
陈秉正目光如电扫过众人:“本官在此立誓,堤坝不成,便以身相殉!”他对着宁七怒喝:“还不快去准备柴火。”
宁七擦一擦满脸的眼泪,一步三回头地走了。过了一会,他带了几个人搬了一堆柴火,在高台上点火。
火焰瞬间冲起半人高,宁七叫道:“大人爱民如子,我愿以身相代!”便抱着陈秉正的大腿不撒手。
陈秉正喝道:“陈某奉皇命守护济州城,触怒天意,该当责罚,何惜此身。”说罢,他竟从腰间解下玉带,连同乌纱帽一起放在台上,“休得多言!”
他往火堆里迈了一步,陈秉文涕泪交流,“二哥!你怎么能如此自轻性命,让我去吧!”
衙役们见状,也一起跪下了,“我等胥吏尽皆有罪,如何能怪到老爷身上?”
陈秉正板着脸:“我已经向河神立誓,定当言而有信,决不能欺天而行。青天在上……”
他又迈了一步,袖子蹭上了火苗,已经开始燃烧。宁七冲上前去,扑打他身上的火苗。
林凤君脸色变了,待要上前,却被芷兰紧紧抓住。她惶急地说道:“这也太狠了吧?”
林东华不失时机地举起盛粥的铁勺,高声叫道:“知州大人真是百姓的再生父母,仁义爱民,万家生佛!青天大老爷!”
他的声音传得极远,百姓们三三两两地跪地,高喊道:“青天大老爷!你不能死!”还有人往上涌,“我愿意替大人赴火祭天!”
陈秉正摇头道:“为了这座堤坝,我死有何惧。”
他向火堆里走去,忽然火苗在众人眼前骤然委顿下来,火堆坍缩,只留下焦黑的一片,但柴火分明还在原地,只烧了一小半。
“这……”
宁七叫道:“河神有灵,不愿意要青天大老爷的性命!这座堤坝一定能成!”
众人眼看火焰瞬间熄灭,也都惊住了,寂静了一刻,忽然爆发出欢呼声:“果然是神迹!大老爷爱民如子,老天感念,给百姓一条生路!堤坝必成!”
陈秉正重新点燃香烛,这次风平浪静,烛火稳稳地燃烧着,青烟笔直上升。他微笑道:“天意昭昭,必有佳音。”
林凤君长长地舒了口气,用袖子擦了擦额角的冷汗。
祭祀仪式总算有惊无险地完成了。
她走到父亲身边,那里摆了一张桌子,他正在登记姓名。
“张六斤,四十三岁。”
她将一个刻着字的木牌递上去:“凭牌吃饭,一日三顿。”
“李贵大,十六岁。”
“王……俺没有名字,男人姓王,俺姓李,三十三岁。”她手里紧紧攥着一个男孩的胳膊。林凤君定睛看去,正是当时将孩子交给衙役的那个妇女,她的脸颊比那时候丰满了些,眼睛也有神了。
她微笑道:“会做饭吗?大灶上缺人手。”
“那敢情好咧。”
四处渐渐响起了打夯的号子,一人领头,众人应和。
“大家一齐(嘛)!”
“嘿哟!”
“抬起夯啊(嘛)!”
“嘿哟!””
林凤君将手攥成拳头,跟着这个节奏,轻轻唱着。忽然她抬起头来,哨音响了,陈秉正站在荷塘边,对着她招手。
她疾步走到他身边去,他身后是一片赤色的晚霞,染红了半边天。荷塘里的花已经谢尽,只剩下团团的叶子,“陈大人。”
“林镖师。”他略带得意地点头,“今天统共发了多少个木牌?”
“九千多个。”她搓一搓手,“要是别的州县的饥民也来投奔呢?”
“再来一倍都吃得下。”他微笑道,“多一个人,多一分力量。我要将这里建成江南最坚固的堤坝,风雨不侵。”
林凤君看他骄傲的样子,又瞧见他袖子上被火燎过,烧了一小片,“你倒不如去唱戏,好一番做作,在戏班里也能混成名角。要不是我心里有准备,早就被吓坏了,你倒真敢上。”
“那柴火都是铁条周遭粘了树皮,又弄上火油。”他眨眨眼睛,忽然趁她不备,在她脸颊上亲了一记,“我一点都不怕,因为我知道你会来救我。”
“你把我当成什么了。”她笑着推了他一把,“无所不能吗?”
“你是我的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他正色道。
她咳了一声,不想接这个话题,“陈大人,我还要你给我办一件事。”
“嗯?”
“别怕,是好事。”
他突然脸上有点诡异的红色,眼神也迷离了,“是一起办的吗?”
“对,咱俩一起。”她拍拍手,“成双成对。”
“哦……”
“去趟严州。”林凤君挺起胸膛,“我要言而有信。你答不答应?”
他吐出一口气,“什么都答应。”
严州的一座山村里,杨家媳妇额头上系着红色的头巾,露出一张略显疲惫却安详的脸。她坐在土炕上,厚厚的棉被盖到腰间,正低着头轻声哄着怀里的婴儿。窗户里透过一片阳光,房间里弥漫着淡淡的草药味和奶香。
她低声叫丈夫:“红鸡蛋染好了没有?”
“好了好了。”丈夫跑进来给她掖了一下被角,“这些杂事你不要管了。”
婴儿忽然大哭起来,他慌忙去抱,“我的囡囡……”
杨家媳妇看他笨拙地将女儿摇来晃去,笑道:“粗手粗脚。”
忽然她的眼神停滞了,门口站着极般配的一男一女,都穿着布衣,却掩不住一身风华。男子眉眼沉静,姿态挺拔,女子俊眼修眉,眸光清亮。
“妹子……”
林凤君笑道,“姐,我说过要来喝满月酒的,说话算话。”
杨家媳妇握住她的手,“妹子,我信你。”
陈秉正凑上前去,看着那襁褓中的婴儿,粉嘟嘟的一张脸,大眼睛,长睫毛,十分可爱。
杨家媳妇笑道:“娃儿她爹,还不快去张罗做饭,将鸡蛋煮上。”
新手父亲看到有客人到访,更慌了,将婴儿往陈秉正怀里一塞,“你帮忙看着点。”
陈秉正猝不及防,怀里已经多了个小娃娃,他使出全身的力气将她抱稳了,“乖,别乱动。”
她竟然咯咯地笑起来,手舞足蹈。林凤君笑道:“看,她多喜欢你。”
林凤君不知道从哪里取出个小彩球,在婴儿眼前晃着,逗得她不停地笑。他俩也不自觉地跟着笑了。
杨家媳妇看得呆了,招呼林凤君过来,在她耳边轻轻说道:“你男人……虽说没啥本事,胜在皮相实在好,脾气看着也不错。原配夫妻不容易,要不咱就认了吧。”
林凤君笑着点头,“嗯,不换了。”她将头上的金钗拔下来,给杨家媳妇戴上,“姐,真是个有福气的钗子。”
新手父亲奔到屋里,手里拿了两个红鸡蛋,“贵客快吃。”
陈秉正将婴儿交还给父亲,把鸡蛋握在手心里,“我既然拿了红鸡蛋,照规矩是要给新生孩儿送一样东西。”
杨家媳妇摆手道:“妹子已经给了我很多了,我哪里能……”
她目瞪口呆地看着陈秉正拿出一个紫檀镶玉的盒子。他轻手轻脚地打开,一支精致绝伦的凤钗在里面躺着,熠熠生辉,仿佛整间土屋都被照亮了。
“这是我送给你家女公子的礼物。”他微笑道:“这间屋子是我成亲的地方,全因为有你们,我才有幸与她结缘。便是再重的礼,也不足以表达我的感激之情。”
林凤君忽然觉得心口一热,她笑着点头附和,“有了这支钗子,你的女儿一定是世上最漂亮的小姑娘。”
(第三部 完)
第132章
济州最老牌的喜饼铺已经开了百年, 厚重的味道仿佛已经浸透在墙壁中,还没进门,温热的空气带着一股甜香便扑面而来, 掩盖了空气中的寒意。
擦得铮亮的柜台上,整整齐齐排列着各色喜饼, 用红纸托着。糯米粉、芝麻、糖与油混在一起,甜而不腻, 叫人脑中熏熏然。
林凤君情不自禁地深吸了一口气, 眼睛立时亮了。
掌柜是个四十来岁的齐整妇人,不知道见过多少对新人,立时从她兴奋和好奇的神情中判断出这是要成婚的新嫁娘,微笑着走出来迎客:“恭喜恭喜。小店有双喜枣泥饼、龙凤呈祥饼、鸳鸯莲蓉饼……”
她的眼睛在一排喜饼中扫过,哪个也不舍得放过,“能尝尝吗?”
“能。”伙计端上来一个精致的碟子, “只管试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