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了六百石。”
“船行江中,底部沾水潮湿, 免不了霉变。”船夫笃定地说道,“凡是水运, 都有损耗。”
“押运损耗很正常。”林凤君轻描淡写地说道,“五月十八这次,损耗七百石, 六月十六,损耗八百石。这次你在河上停留了三天三夜才下船,那沾水潮湿的粮食应当更多才对,怎么只有六百石,不合常理。”
一片沉默,连写字的书吏也停了笔。郑越微笑着说道:“不要停,记录在案。”
船夫支支吾吾地说道,“前两次下雨了,所以淋湿得多些。这次天晴,江上又热。”
陈秉正忽然开口道:“这就更不对了。在座的大人们都知道,济州从去年四月到七月,就没有下过一滴雨,所以大旱饥荒,流民遍地。张大人和李大人就曾经亲自到省城的龙王庙去祈雨,在庙外筑起高台,祷告上天,又做了道场请高僧做法诵经,真可谓社稷之股肱、勤政爱民之典范!”
堂上的张大人和李大人脸色阴晴不定。林凤君听到后面,虽然不大懂,但知道是歌功颂德的话,很捧场地叫道:“典范得不得了!”
郑越忍不住笑了出来,又赶紧闭了嘴。冯大人毫无表情,慢悠悠地问道:“可属实?”
张通只得说道:“祈雨确有其事。”
“爱惜民生,很好。”冯大人点点头,又向郑越说道,“还有什么要问的?”
“没有了。”
船夫汗如雨下,陈秉正道:“这船家是否跑过船,尚未知晓。这册子错漏百出,实不可信。”
船夫看林凤君还在翻阅册子,赶忙扑上去抢回来,焦急地辩白:“大人,这是真的。”
“真的假不了。”林凤君嘟囔着,“大人,让我再问两句,什么牛黄狗宝都能掏出来。”
李修文插话了,“他们这种小商贩,全没读过书,记性不好,偶然出错也是有的。”
冯大人道:“既然如此,那就将这人先带下去。”
两个衙役将船夫带离公堂。书吏停了笔,好奇地观察着各人的脸色。
冯大人喝了口茶,不咸不淡地说道:“口供真伪并存,反复易变,要多加甄别才是。”
李修文讪讪地笑了一下,又道:“下官也是多年的刑名,早就料到了。幸好证人不止一个。”
陈秉正道:“钱老板死于牢中,不如将其他两位粮商带过来。”
李修文摇了摇头,“钱老板虽然死了,他的账房却在。钱家数十年的账目,都由他一手主持。我们已经将他羁押了,钱家的账簿封存待查。”
不多时,衙役又带上一个人,约莫五十岁上下,鬓角已见霜色。一身布衣,很是整洁,双手骨节分明。
他拱手作揖:“草民姓曹,是钱家的账房。”
陈秉正一眼就瞧见他右手拇指上戴着一枚温润的羊脂玉扳指,食指与中指的第一节 内侧,却覆着一层薄茧,那是常年拨弄算盘留下的印记。
李修文指着陈秉正问道:“这人你可认得?”
“草民跟随钱老板多年,这位陈大人自去年春天起,和钱老板交往甚密,我跟着主子也见过几面。只不过……每次谈话都是关起门来的,谈什么草民不得而知。”
陈秉正笑了笑,并不说话。
“省城的粮食卖掉之后,钱款去了哪里?”
曹账房继续说道:“小人不清楚。只是……每次和陈大人密谈,老板都让我准备一万两银票。”
“可有账目?”
曹账房道:“这帐目乃是私账,之前已经被官差封存了。”
李修文嗯了一声,向后招一招手,便有衙役呈上来。他并不接,就近扔给书吏,“念。”
“六月十六日,入仓四万八千石,实售五千六百三十石。六月十七日,实售四千三百四十石……”
李修文摆摆手让书吏停下,将账目翻到最后,徐徐念道:“这私账每一页都有钱老板的印鉴。下官派人厘清了,这批粮食售完获利十一万零两千两,陈秉正分得赃款三万三千六百两。”
张通冷笑道:“好一个无本万利的买卖。”
陈秉正慢条斯理地答道,“下官见识短浅,不曾见过这么大笔的银子。”
曹账房垂着头:“那些银票是我亲手准备,从鼎丰银号兑出来的。草民不敢说假话。虽说当账房的,至死也不能出卖主家。可……我宁肯下半辈子衣食无着,也要揭穿他们私卖仓粮的行径。”
他握紧拳头,眼中便含了泪。“我知道这是大罪,只求大人体恤,让我戴罪立功……”
李修文道:“我干了二十余年刑名,律例明文,案犯可以立功自赎。”
曹账房叩下头去,“谢大人为我指点一条明路。”
郑越将那私账拿出来翻着,纸上印鉴不是新的。林凤君听他们一唱一和,知道其中有诈,一时竟说不出所以然,心中焦躁起来。正在此时,黄夫人忽然从凳子上站起来,深施一礼道:“妾身倒有一事不明,请问大人。”
冯大人点头:“你说。”
“我虽是深宅女子,也知道捉贼要赃的道理。刚才两位大人说秉正获利三万三千六百两。我执掌陈家产业,却并未见过这么大笔的银子入账。”
张通道:“那你就要问他本人了。”
“三万三千六百两,正好是三成,剩下七成去了哪里?”
曹账房道:“杨道台拿三成,钱老板自留两成,何少帮主有两成,人人有份。”
“可否让我瞧一瞧账目?”
郑越便递给她。她慢吞吞地翻了几页,“出入能对得上。”
曹账房道:“事关重大,每一笔帐都要清数。”
黄夫人点头:“严丝合缝。曹账房本领出众。”
“您谬赞了。”
她将账本一合,“可是丝毫不错,才是最大的漏洞。”
一时堂上堂下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她将声音提高了些,“这是一本四角帐,上收下付,四角齐全。但小宗买卖的账目,本不应该收付相等。之前你说过,你将卖得的钱换成银票……”
李修文皱着眉头道:“银票携带方便,来去自如,有什么问题?”
黄夫人道:“没有问题。只是粮店做的是小民生意,收的是碎钱,也就是铜板、碎银,连银锭都极为少见。诸位大人可能不知道,铜板换银子,碎银子换银锭,都是有折价的。零收整取,一般百两要折价为九十八两。银庄开的银票,又叫汇票,要预存才开得出来,一千两大概收五两的佣金,才能通兑。这样算下来,获利十一万两千两,应当至少折掉三千两。这三千两去哪里了?”
曹账房神情有些僵,“入账的时候,一并减掉了。”
“你的意思是,每天粮店关门清账之后,就将当日的收账盘点,减掉这部分耗损。除非……每天都去钱庄以零换整,哪家铺子也没有这样的规矩。”黄夫人微笑道:“鼎丰银号的帐上,应该很清楚。”
曹账房张开嘴想辩解,可什么都没说出来。黄夫人继续说道:“五月底,秉正任济州知州,已经要求各粮店不准涨价,每日每人仅能购买一斗精米。按你的账目,一日出货五千六百三十石,那就是五万六千多人。”她抬起头来,对着堂上的官员们说道,“客人进门,伙计要问询,舀米,称量,收钱,还要找钱。就算再熟手的伙计,一个时辰只能招待一百人。钱家粮店有五家分店,就算十二个时辰不眠不休,就算店里的伙计是三头六臂,也不过招待六千人,决计不到一万。我很希望这本帐是真的,若是一天能卖五万多人粮食,济州便不会有人饿死,秉正不会设粥棚救济。”
曹账房的腰塌了下去。黄夫人挺直了身体,将账目交还给郑越,“大人明鉴,这账目必定是伪造的。世上没有天衣无缝的假账,一笔虚假的收支,就需要更多的虚假凭证来掩盖。”
这句话说完,再无人接话。夜深了,风从门缝里透进来,吹得人彻骨寒凉。
沉寂了许久,李修文说道:“既然这账目尚有疑点,那就将人押回去择日再审。”
郑越却道:“择日?择到哪一天?”
张通道:“等抄了杨家,再将旧账厘清,这样最为稳妥。”
黄夫人忽然上前一步,朗声说道:“先夫壮烈殉国,守的是万里山河,护的是黎民百姓,救的是数百万人的身家性命。”
她从周怡兰手中拿过那柄精钢宝剑,紧紧地握在手中,环视众人,字字铿锵:“秉正是我的儿子,亦是将门之后。若有人想欺负我们孤儿寡母,想做圈套构陷我陈家,便先问过这柄剑。谁今**我母子一步,我便让他知道,何为忠烈家风,何为玉石俱焚!”
众人脸色都变了,林凤君第一个冲过去,握住剑柄,“夫人,千万不要……”
陈秉正垂下头去,“母亲,是孩儿有愧。”
周怡兰也站起身来,“二弟,你光明磊落,又何须愧疚。倭寇已经攻到江州,离省城已然不远。我夫君率众驰援,正在边关浴血奋战,誓保城池不失。胞弟受此委屈,叫他如何心安?”
陈秉正深吸了一口气,“各位大人,我亲眼见过父母忍痛抛弃幼童,饥民刨食观音土,腹胀如鼓。也曾见过老夫妇悬梁自尽,只为省下口粮给儿孙。我身为父母官,敢向这些冤魂发誓,所作所为经得起公堂拷问,对得起天地良心。大人们若要再查,下官已备好一切。”
上面坐着的官员们不再开口,齐齐将目光落在冯大人身上。
过了很久很久,他终于点头:“陈秉正不必再羁押,立时释放。”
第166章
春雨如丝如雾地落下, 将整条街道洇成模糊的一片。偶尔有行人戴着斗笠,匆匆跑过。
林凤君撑着一把伞,在大牢后门安静地等着。
没过多久, 后门就开了,陈秉正慢慢走了出来, 身后跟着个狱卒。
他停在她面前,咫尺之遥, 却像隔着一生那样漫长, 随后他开口了,脸上有点为难:“凤君,我在大牢里承蒙这位大哥照拂。”
“好好好。”她瞬间就懂了,麻利地伸手去袖子里掏,掏出一把碎银,尽数塞到狱卒手上, “多谢,拿着去打酒喝。”
出乎预料, 狱卒并没有收,他笑道:“我们这行也有规矩,但凡全须全尾走出监牢的,就是有大运气的人,不能再收他的钱。”
林凤君听得一愣神,“运气?他可是卖灰面遇大风, 再倒霉不过了。”
陈秉正咳了一声,狱卒有点惊讶, “我沾了陈大人的光,连赌运好起来了,这几日赢了不少。”
“哦?”
狱卒笑着拱手作别, “当官的老爷们进了监牢,少有能囫囵出来的。经此大难,必有后福,陈大人宅心仁厚,日后飞黄腾达,不可限量。”
林凤君暗道省城连狱卒都如此有学问,满嘴都是文雅词儿,便拱手回道,“飞黄腾达还是算了,齐齐整整,有个人样就不错。”
狱卒笑眯眯地走了,林凤君上上下下打量陈秉正,“别三日,刮什么来着?”
“刮目相看。”
她皱着眉头,“对。你怎么会赌了?骰子还是牌九?”
“都会一点。”
“怎么学会的?”
“瞧两遍就会了。”
“小心我爹打断你的手。”
“我只是旁观而已,偶尔出点馊主意。”他赶紧换了个话题,“这位大哥十分义气,给我弄了些热水,我梳洗干净才敢出来。”
林凤君伸手去摸他鬓边的头发,还是湿乎乎的,像一块被雨水冲洗过的青石板,尘埃尽去。他拎着个包袱,像个赶考的穷举子,瞧着还算挺拔。
她鼻子有些酸。“本来在东兴楼定了酒席,大嫂说不妥当,太过招摇,所以我叫人将菜送到租的房子里了。”她从他手里接过包袱。
他猛地伸出手,一把攥住了她微微颤抖的手腕。“你瘦了。”
“胡说八道,你才瘦。”她攥着拳头给他瞧,“原来我一个能打你两个,现在打四个。”
他只是站在原地发怔,忽然敛袖,向她端端正正一揖:“秉正在此谢过了。”
她简直被吓了一跳,摆摆手,“你要谢的人可太多了,黄夫人和大嫂舍命救你,还有我爹,还有秉文,宁七,小姑娘们……”她掰着手指头,“还有冯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