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大人上前一步,“即使会有性命之忧,你也愿意吗?”
他微笑点头。“愿意,只是……我唯一放不下的便是我的女儿。一定要等她风风光光出阁成家,我才能放心。”
将近午时,林凤君大步流星地冲进家门,早上的一包油旋还剩了五个。她放下包袱,东张西望,“爹,我们回来了!”
堂屋里没有人,卧室里也没有人。后院的鸽子咕咕叫着,来喜甩着尾巴,很饱足的样子,林凤君看了看食槽里的草料,“早上刚喂过,他出去应该不久。”
陈秉正亦步亦趋地跟在后头,“说不定出去给你买菜买肉了。”
林凤君拍拍手,“一定是。他知道咱俩回家,一心要大展身手。我要吃红烧肉。”
“我倒是着急问芸香,这张纸是什么来历,其中必有蹊跷。”陈秉正将大小娟屋里发现的那张纸拿了出来,“三月初五……这字迹绝不是初学者的字,功力深厚,我怀疑就是杨道台的字。”
“是他的也不稀奇。”
忽然一阵朗朗的读书声夹着笑声传过来,“日月盈昃,辰宿列张。”
陈秉正皱着眉头,“怎么还学千字文呢?好歹要《笠翁对韵》。”
林凤君扯一扯他的袖子,又伸手扯他的嘴角,扯成一个笑脸,“要成亲了,千万不许说孩子们功课没有进益,不许冲他们发火,还有……芷兰不在,没人教书,学不会也是正常。”
“你也真会替他们辩解。三更灯火五更鸡……”陈秉正无奈地笑了,“那就让鹦鹉去教,七珍,八宝,千字文你们会不会?”
七珍淡定地飞去吃谷子,八宝却得意洋洋地绕着他飞。嘴里叫道,“寒来暑往,秋收冬藏。”
陈秉正笑着鼓掌,“考秀才真是绰绰有余。”
电光石火间,一个念头冲进脑海:“寒来暑往,秋收冬藏……寒收时节……”
他拉住林凤君的手,“那本《千字文》在哪里?”
“什么《千字文》?”她茫然地问。
“大娟和小娟的。”他三步并作两步上楼,“我知道那账册的秘密了。”
第170章
芸香的神色很慌张, 她将那本《千字文》放在桌上,支支吾吾地说道:“我……我就知道这是小孩子认字用的,所以从杨家的书房拿过来了。这……不算偷吧, 要不我把它还回去?”
陈秉正仔细地翻阅,这本书的封面以红绫凤纹装饰, 里面是白色棉纸。林凤君虽瞧不懂,也知道值钱, “料子真好。”
芸香一听就急了, “都是我脑子糊涂,怪我,跟我女儿没有关系。”
陈秉正忽然笑了,他将那张白纸拿出来,“三月初五,这又是什么?”
芸香呆呆地看着那上头的字迹, “不晓得,书里夹的是白纸, 我记得很清楚,没写过字的。”
“那我明白了。”陈秉正点点头,“这本书的事,到此为止。你不要告诉任何人,知道吗?”
“知道。”芸香小鸡啄米一样点头,一溜烟地走了。
林凤君有点好奇, “搞什么鬼?”
陈秉正伸手道:“变个戏法,求娘子打赏, 多少不拘,随你心意。”
他将火折子引着,凑唇轻轻吹了几下, 火焰便窜了起来。他将那张白纸靠近火焰,只见纸面上渐渐浮现几个字,“三月初五,收一万三千八百两……”
林凤君被吓了一跳,“这是……江湖上的显形药水。”
“正是。郑越也算见多识广,他提醒了我。那天地下暗室中着了火,热气顺着那个洞一路上行,在纸上熏出了字样。”
“那跟《千字文》又有什么关系?”
“这东西并不是随手夹在书里的。是我糊涂,早就该起疑心。”陈秉正略显懊丧,“一般《千字文》都是坊间刻印,包背装。它装帧如此精美,绝非寻常之物。”
他信手翻开,字迹端正敦实,一股独特的药香气味扑面而来,“这是杨道台私人用的墨,是合着药炼成的,独一无二。这文字必然是他亲手所写。机缘巧合之下,芸香毫不知情,顺手牵羊,将它带了出来。”
林凤君很好奇,她将纸页翻来翻去,那药味丝丝缕缕,挥之不去。“姓杨的写这个做什么?”
“一定不是什么好事。”陈秉正道,“咱们需要请援兵了。”
半个时辰之后,黄夫人赶到了。她怀疑地盯着那些字:“秉正,莫非这本书是账册?”
“不是账册,我怀疑这是密押。《千字文》的字毫无重复,且顺序固定,是天然的密押。例如,天地玄黄四个字,天为一,地为二……”
陈秉正一边说着,一边另取了几张白纸,信手写道,“清河帮给杨道台写了几封信,表面是游记,实则是暗账。第一封信中写道,寒收时节,天气晴和……”他奋笔疾书,竟将几封信全然背了下来。
林凤君道:“这字倒是很简单,我全都认得。”
“因为你牛角挂书,卓有成效。”陈秉正笑眯眯地表扬。
“牛角?来喜的角吗?”
“没错。挂在它的角上,记得更牢。这秘诀我轻易不告诉别人。”陈秉正拍一拍她的肩膀,“依我看,寒是第十七个字,收是第二十二个字……”
“一定不是那么简单。”林凤君叫道。
“所以我请母亲来帮手。”陈秉正恭恭敬敬地作揖,“天下能破这套密押的,我想不到第二个人。”
黄夫人有些犹豫,“我不一定能行。”
“夫人,你最厉害。”林凤君真心地称赞。“我们一起来帮手。”
黄夫人屏住呼吸,指尖悬在这本《千字文》上方游走,整个世界坍缩成眼前这方寸之地。她一动不动地坐着。
窗外从阳光普照到暮色四合,又传来更夫的梆子声。黄夫人浑然不觉,发髻早就松了,几缕青丝垂在颈侧,随着她翻动书页的动作轻轻晃动。
陈秉正将信中的字一一拿出来拆解试验,始终一无所获。林凤君看得晕了头,“我爹呢?出门怎么还不回来。”
林凤君走出院子,天已经黑了,长街寂寥无人,只剩了店铺门前的几盏灯笼在晚风中摇曳。偶有更夫提灯走过,惊起深巷里的几声犬吠。
她心里莫名有些慌张,脚下却不自觉地往母亲坟墓的方向走去。过了一个街口,她和父亲在路边刚好打了个照面。
她欢快地叫道,“爹,我回来了。”
林东华步子有点沉重,可神色平静,手里拎着几条鱼。林凤君立刻放了心,“我就知道你去找我娘了。”
“对。今天的草鱼不错,回家给你红烧。”
“好好好。”
她将那几条鱼接过来,皱着眉头,“爹,你还说不错,这是粗鲮鱼,可不是草鱼,都死了一会了,根本不动弹。你定是被鱼贩子给骗了。”
“是吗?我没留意。”林东华伸手弹了一下已经死透的鱼,“凑合吃吧。”
“也好。”林凤君只觉得步子轻快,“爹,省城的房子也安排妥当了。等我成了亲,您就跟我们去到省城。”
“去做什么啊?”
“我在省城开一家镖局的分号,另收徒弟,比济州的大几倍。我再买些车马……”
他忽然幽幽地说道,“爹老了,跑不动了。”
“不用您亲自跑,坐在柜台前数钱就可以了。”林凤君搓一搓手,兴致勃勃地说道,“往西,从省城到关中平原,往南就到岭南,客商不少,粮食、药材咱们都可以接。我跟几家镖行的人都谈妥了,共同进退。”
她说得唾沫横飞,心花怒放,可林东华对镖局远大的前景似乎没什么兴趣,“我在济州,哪里也不去。”
“树挪死,人挪活,别这么执拗。”她挽着父亲的胳膊,“我知道你要一直守着我娘,可是凡事要朝前看。咱们将牌位请走,在新房里辟一间屋子,让娘仍旧天天受着香火。以后逢年过节,咱们回来拜祭。”
“我在济州打理生意,岂不更好。你们新婚燕尔,怎么能对着我这个糟老头子。”林东华笑着摇头,“小夫妻要甜甜蜜蜜。”
“我们早就商量过了,他很愿意跟您一起住。还有来喜,霸天,白球雪球……大家一起,多热闹。”林凤君仍不死心,终于祭出了杀手锏,“万一我以后有了孩儿,您可就当外公了。”
“这话别在外头瞎说,新媳妇没羞没臊,好不矜持。”林东华笑了笑,脚步忽然停下了,他专注地看着眼前的女儿,她身姿挺拔,神采飞扬,整个人都焕发着光彩。
凤君愕然地擦了擦脸:“爹,我脸上有泥巴?”
“没有。”林东华低下头,“想当年你刚生出来的时候,像个剥了皮的狸猫似的,浑身通红,丑得要命。我只怕养不活……”
“你可养得太好了。”林凤君挺起胸膛,“所以以后我的孩儿也要你来养,从小熬炼筋骨,百毒不侵。”
“我……”林东华的话卡在喉咙里,顿了一顿,“我还想偷懒呢。你就让爹歇一歇吧。”
“那可不能够。”她进了厨房,将鱼扔在案板上,拿起厨刀。她用刀刮了细鳞,然后将刀锋从鳃盖下方入手,稳稳地切了进去,将内脏掏干净。
林东华将柴火引燃了,扔进炉灶,正准备放油,忽然听见外头有急促的脚步声,父女两个抬头看去,陈秉正脸色苍白地站在门口。
“我们……猜出来了。”
小房间里,夜风带着栀子花的香气拂面而来。黄夫人深深地闻了一口,郑重地将它关上。
桌子上横七竖八地丢着许多张字纸。陈秉正将手放在那本《千字文》上,缓缓说道:“我来给大家讲一个猜想吧。”
众人围坐在桌边,安静地听他说道,“省城的官员们都是按品级发放禄米。这米不是实物,而是粮券。官员们领到之后,便用它向粮商的铺子里兑出米粮。”
林东华点头道,“没错。”
“粮商又用手中的粮券向太平仓申请兑换。”陈秉正道:“在这一步,钱老板交一万石粮券,出仓的时候在车上和称上做些手脚,就可以领到一万五千石乃至更多,是一本万利的买卖。”
“那粮食去了哪里?”林凤君问道,“被他们拉去各地卖了?”
陈秉正摇摇头,“只卖给散户,来钱很慢。最好是有大户集中收走,价钱又给的高。要知道粮食的去向,还要从这本《千字文》说起。”
黄夫人脸色黯然,她将这本书打开,指着其中的字样说道,“密押要做到外人如观天书,内行一目了然,一定要简单易懂。所以这伙人将正文拆解,摘取其中的段落,像“天地玄黄”开头的几个字就是不同的客户代号,“寒来暑往,秋收冬藏”是日期,“金生丽水,玉出昆冈”是金额。清河帮向杨家写的信,将这些字暗藏其中,杨道台收到以后,自然按照密押将它解密,做成一本天衣无缝的暗账。账本做成后,要向清河帮对账查账,然后分赃。太平仓中的粮食,就是这样被慢慢掏空,换成了钱。”
陈秉正苦笑道:“一个偶然的机会,芸香看到了这本《千字文》,然后悄无声息地将它拿走了。杨道台没了这本密押,也许以为有人在暗中窥探,内心的惊惧可想而知,于是急匆匆地要和清河帮对账。而另一边,何怀远得知郑越又要来省城查账,也十分惶恐,双方见面时,何家先下手为强,将杨道台用药迷晕,扔到河里,然后潜入杨府,寻找往来的信函……以后的事情,大家都知道了。”
林家父女听得恍惚起来,凤君率先问道:“这案子闹得这么大,就是因为芸香不小心……连你都牵连在内。”
“凤君,这并不是意外,就算没有芸香,也会有雨香、雪香。因为这种见不得光的生意,几方各怀鬼胎,早晚会同室操戈,同归于尽。”林东华笑了笑。
林凤君默然地看着那些数字,“那么三十万粮食究竟去了哪里?”
“是一个叫铜盘的商户。不知道是什么人的代号。”黄夫人伸手按着太阳穴,“三十万石粮食中,有二十二万石都被这个人收走了。而且非常奇怪,收购的价钱比市面价格高五成,会是什么人呢?难道是囤积居奇,炒高粮价的黑手?”
“铜盘……”林东华的脸骤然白了,他霍然起身,“这不是商人。我记得济州再往东一百里,靠海的地方有十几个小岛。其中最大的岛屿叫做铜盘岛。那是……倭寇的巢穴。”
陈秉正反应过来,“这批粮食被卖给了倭寇!”
第171章
黄昏时分, 冯大人被陈秉正请进了陈府的花厅。
他从门口坐了软轿进来,一路人来人往,丫鬟仆妇们个个挽了袖口, 端着铜盆提着扫帚,匆忙地穿廊过户。大红绉纱宫灯底下垂着流苏, 末端系着金铃,风吹过来便是一阵细碎清响。窗棂上新糊了茜色薄纱, 透进的光将万物都染上了一层胭脂色的光晕。
正堂角落立着落地景泰蓝大瓶, 插满新折的西府海棠。板壁前设着红木嵌螺钿茶几,两把太师椅铺了缠枝莲纹大红椅袱,准备新人拜高堂使用。
冯大人笑道:“真是阖府同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