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花忽然爆了个喜蕊,光影摇曳中,所有器物都染上了一层温润的光泽,静静等待着天明的那场盛大仪式。
第172章
陈家特地请了上次成婚的媒婆。她一早就赶到了林家, 笑着向林东华行了个礼:“佳偶天成,再缔良缘。这月老的红线当初牵上了,就从来没断过, 只是打了个结。如今这个结解开了,红线比以往更牢靠了。”
林东华从袖子里掏出红包递给她, 她悄没声息地掂了掂分量,脸上笑得更开, “俗话说花开并蒂, 缘续三生。今日见此美满场景,真乃经霜梅花香更浓,历情夫妻情更深。二人情深意长,更胜往昔,乃是天意成全。”
林东华微笑道,“借你吉言。”
楼上卧室里, 梳头娘子正在给凤君梳妆,嘴里念念有词, “一梳梳到头,富贵不用愁;二梳梳到头,无病又无忧。”
梳头娘子将林凤君一头如瀑的黑发挽起,细心地从左右往上梳,挽成一个牡丹发髻,随后将那支梅花金钗戴在新娘发顶, 用长簪牢牢固定。金钗粲然生辉,映得她双颊的胭脂更红了三分。梳头娘子笑道:“一看就是温柔贤淑, 持家有道的小娘子。”
林凤君忍不住笑了,忽然眼角瞥见父亲站在角落,两眼含泪地凝望着她。她心中一酸, 小声道:“爹,我过两天就回来,咱们一起上省城,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好。”林东华点点头,“你可真像你娘亲。”
“净瞎说。从小我就知道我娘比我好看多了。我是天下第二美人。”
林凤君坐得有点不耐烦了,刚要舒展一下筋骨,梳头娘子立刻叫起来,“新娘子别乱动,小心发髻。三梳梳到头,多子又多寿。好了。”
梳妆已毕,林凤君缓缓抬头。镜中人云鬓花颜,金翠明珠交相辉映,却都不及她眉眼动人。
媒婆笑道:“人似牡丹花,堪配富贵家。”
一阵鼓乐声由远及近,娇鸾急匆匆地上楼,“凤君,陈大人已经到了。”
林东华脸色一变,凤君心中酸楚,“爹。”
他勉强笑了笑,“秉正是难得的佳婿,对你又是真心实意,我……心满意足。”
“以后多一个人孝敬您。”
林东华抬起一只手,放在女儿肩膀上,他的手一向很稳。
“凤君,记得我教你学功夫,你年纪还小,摔了跤,膝盖磕得血淋淋的。你坐在地上,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抬头看着我,就是不哭出声。”他顿了顿,喉结滚动了一下,“那时候我就知道,我的女儿,骨子里是硬的。”
他俯下身,声音压得更低。“你是镖局东家,又是陈家的媳妇。山高水远,你得用自己的脚去量。心地要软,脊梁要硬,肩膀要宽。心里容得了人,也能扛得起事。”
“我懂。爹,什么妖魔鬼怪,我都把它踩到泥里跺个稀巴烂。”
“对,要学会把眼泪留在心里,不能让它挡了眼睛,一切都要朝前看。你是我最宝贝的女儿。”
林凤君心中陡然一震,她只觉得这话有点奇怪,“爹,你就只有我一个女儿,难道还有别的?”
“当然没有。”林东华将手放下来,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媒婆笑着将盖头用托盘呈上来,“吉时到了。”
那方鲜红的盖头在他掌中展开,像一片沉甸甸的云霞。他向前挪了一小步,动作有些滞涩。
他终于站定了,离她那样近,能看清她额头上有个美人尖,梳发髻更显得温柔端庄。怪不得……那姓冯的一眼就认出了她。
他的手在空中犹豫了再犹豫,舍不得似的。她看着父亲穿一身暗红色绣花长袍,风度翩翩的样子,便知道他也刻意打扮过,只是领口上的铜纽扣没有系好。她伸手将它系上,“爹。”
媒婆笑道:“老爷,不要误了吉时。”
他深吸一口气,将那方红绸缓缓地罩下去。最先隐去的是她头顶的珠翠,然后是光洁的额头,随后,女儿的脸被遮挡得严严实实。他轻轻将盖头下端的褶皱抚平。
林家门外已是人山人海。新郎陈秉正端坐枣红色骏马之上,身着一身绯色官袍,腰束素银革带,眉眼间凝着三分肃穆七分欢喜。他姿态挺拔,手指不时地轻抚缰绳,指节因用力微微发白。
段三娘带着宁七和一群孩子站在门口,抱着胳膊,“准备阵法,以二敌一!”
陈秉文骑着马,神色复杂地望着二楼的窗口。过了一会,他仿佛回了神,打马冲上前去,一声长喝,“吉时已到,撒喜钱喽!”
几个青衣仆人应声而动。霎时间,万千铜钱混着特制的金质喜钱,哗啦啦凌空飞起,如同下了一场璀璨急雨,叮叮当当地溅落在青石板路上。
人群顿时沸腾起来。孩童们灵巧地在人缝里钻窜,老汉颤巍巍弯腰去捡,大姑娘小媳妇也顾不得羞涩,笑着用帕子去接。
宁七身形一动,刚要动手去捡拾,被宁九娘拉了回来,“哥,干正事要紧。”
宁七挠一挠头,“唉,习惯了,戒不掉。”
他叫道:“新郎要会作诗才能进门,金花老师临走前再三交代过的,什么诗来着?”
陈秉正跳下马来,笑道:“叫催妆诗,你学艺不精,该打。”
“先作诗再打。”
他开口道,“仙府琼阁倚霞开,刘郎何事漫徘徊。玉镜台前鸾影动,莫待天风送鹤来。”
人群里爆发出一个“好”,宁七笑嘻嘻地让开了,“先生做的,一定是好诗。”
“乖,待会一起去吃酒席。”陈秉正笑着摸一摸他的头,其实他完全是个小伙子了,“带我进去。”
满眼都是喜庆的红色,娇鸾扶着林凤君,款款下楼。就算被盖头挡住了,他也觉得新娘美得出奇。
“良缘再缔,佳偶复成。赤绳早系,白头永偕!”
陈秉正向林东华恭恭敬敬地作揖,“岳父大人。”
夫妻两个肃立在林东华面前,他咳了一声,“夫妻一体,荣辱与共。”
“是。小婿一定爱重凤君一生一世。”
“这彼此爱重,不在举案齐眉的虚礼,也不必强求相同。阴阳之道,各保其真,又相映生辉。以后,你们各自教对方认识未见之天地,也学对方所长,补自己所短。”他说得很慢,也很清楚。
“小婿明白。”
林东华笑了,他将凤君的手放在陈秉正手上,让他握紧了,“万一有争执,不要轻易动手。”
盖头下的新娘子轻轻点头,“我尽量。”
新郎官说道,“多谢岳父大人体恤。”
林东华抬一抬手,“去吧。”
一群五彩斑斓的鸟儿绕着那通体朱红的八抬大轿上下飞舞。媒婆转了转眼珠子,“新娘上轿,喜鹊鸣叫;一路顺风,鸾凤和鸣!”
盛大的娶亲队伍浩浩荡荡地向陈府迤逦而行。队伍的最前方,吹鼓手鼓着腮帮吹着欢快的调子,随后是数十名仆从,手持各式仪仗,五彩的旗、幡、伞、扇,如同移动的云霞。
轿子上以金漆描绘着鸾凤和鸣的繁复纹样,流光溢彩。队伍所经之处,还在四处抛洒着喜钱。
三声铳响,轿子从正门进入了将军府。
“吉时到!”
赞礼官声调悠长圆润,顷刻间,喧闹的人声便静了下来。正在和陈秉玉寒暄的冯大人笑盈盈地退了一步。
林凤君在喜娘的小心搀扶下,踏着乐声,一步步走了进来。陈秉正略有些紧张,大概是怕她瞧不见,一路小心地提点,“有台阶,慢点过。”
新人并肩跪在蒲团上。那蒲团用金线绣着鸳鸯,填了软绒,新娘子跪下去时,膝盖不至于磕碰。
“一拜天地!”
两人齐整俯身。
“二拜高堂!”
黄夫人看了一眼墙上挂着的精钢宝剑,随即平静地垂下头。她微笑着受了礼。
“夫妻对拜!”
两人拜下时,头几乎要碰在一处,宾客中便起了几声善意的轻笑。
“礼成,送入洞房!”
宾客的贺喜声、笑闹声瞬间如潮水般涌来,淹没了整个厅堂。他俩被簇拥着,转向后堂。
陈秉正轻轻握住了她的手,她的心立即扑腾腾地乱跳,想甩脱又舍不得。他在她耳边说道,“已经拜过堂了,便名正言顺的夫妻,不是失礼。”
大嫂周怡兰在新房里候着,看见这手牵手的一对新人,想说几句俏皮话,又忍住了,只是笑着说道:“终于盼到这一天了,凤君。”
大红色的盖头还在她眼前晃着,她只得矜持地回答,“谢谢大嫂操心。”
喜娘退了下去,青棠带着几个小丫头上来,“恭喜少爷少奶奶新婚大喜。”
周怡兰吩咐自己的丫头,“传我的话,内院和外院的喜宴都开起来。”
陈秉正小声道:“凤君,我去前面应付一下宾客,去去就来。”
“好。”
众人都走了,林凤君只觉得头上的发髻有点重,压得有点透不过气。她熟门熟路地摸到椅子上坐了,青棠倒了一杯热茶,“少奶奶辛苦。”
“我还好。”这倒是实话,她不过就是梳妆打扮坐了轿子,还不如平日打一套拳辛苦。可是一杯茶下肚,肚子陡然咕咕叫了一声,紧接着又是一声。
“原来是饿了。”她赶紧问:“有饭吗?”
青棠愣了一下,将几碟喜饼端到她面前。她吃了一个龙凤呈祥饼,兴许是前些日子吃多了,味道有点腻,“有没有热菜?”
青棠有点为难,“将军特别安排过,要等二少爷回来,才能上热菜。”
她不明所以,“啊?”
青棠掏出一张菜谱,声音细若蚊鸣,“红枣花生煲猪腰、当归炖羊肉、韭菜鸡蛋炒海虾、泥鳅炖豆腐、马鞭草枸杞汤……”
“都是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我就要一碗热汤面行不行?不要那些花哨的。”她说得可怜巴巴,青棠立刻觉得自己义不容辞,“好,我这就去小厨房。”
屋里只剩了她一个人。透过盖头,她模糊地看着这熟悉的屋子,嫁妆箱笼堆在一边,上面裹了红绸,一对龙凤喜烛稳稳地燃烧着。
“爹这次下了血本了。”林凤君揉着自己的太阳穴,自言自语道,“他今天是不是有点太多愁善感了?”
她脑中浮现出父亲含泪的神情和奇怪的话语,“总觉得哪里不对。”
她不知怎么有点惴惴不安,浑身都难受起来,简直坐不住。一个声音在她心中啸叫起来,像是在无数次刀头舐血中淬炼出的感觉,比猎犬更敏锐三分。这不是思考,而是一种纯粹的、近乎野兽的本能。她的眼光左右漂移,终于落在那个箱笼的锁扣上。
林家后院里,林东华将满满一大包草料倒进食槽。随后他上了楼梯,不动声色地吹熄油灯,屋内陷入黑暗。他的呼吸都变得绵长,仿佛睡着了。
屋檐方向,传来一声几乎无法察觉的摩擦声,像是春蚕在啃食桑叶的动静。
他的嘴角露出一抹笑,随即从怀中掏出一枚鸽卵大小的蜡丸,指尖微一用力,蜡壳碎裂,露出里面黑褐色的药粉,掷向墙角。
屋里顿时炸开一团刺目的白光,浓烈的硝烟味瞬间弥漫。他发出一声压抑的痛吼,随即重重倒地,闭气不动。
两道黑影迅速翻了进来,其中一个守住窗户,另一个略微迟疑,便在他身旁站定,俯身伸手欲探鼻息。
就在他指尖将触未触的一瞬,林东华手腕一抖,将一条细不可见的绳索精妙地绕上他探来的手腕,借着他自身前倾之力,猛力回带。
“咔嚓”一声轻响,伴随着他脱臼的闷哼。林东华旋身而起,顺势将他整个人狠狠按倒在地,膝盖顶住其后心,点住了他的穴位。
另一个人见势不妙,也上来救援,林东华一个虚晃,刀背重重拍在他手腕上。他手中的匕首应声落地。
林东华用刀抵住他咽喉,“冯大人看来不怎么相信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