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许久,林凤君抬起头来。她的睫毛上湿湿的:“我娘要是知道你这么好,一定会替我高兴的。”
他不知道说什么,只是喃喃道,“我会尽力。”
她轻轻碰了碰他的嘴唇,然后满足地笑了,“等我好了……”
“那你要安心睡觉。另外……”他想了想又将话咽回去,“明天你就知道了。”
第二天她醒来的时候,外头是浓阴的天,陈秉正已经不见了。
青棠服侍她梳洗,“少爷去外头办公事。”
“噢。”她点点头,捏着鼻子将药喝了,“你给我去寻一条长一点的红绸。”
“什么?”
青棠将一朵红绸编成的大花拆了,按她的指挥,用手奋力向上一抛,绕过房梁,垂了下来。
她将红绸一端紧紧攥在左手里,打了一个结拽住。五指收拢的瞬间,伤口被牵扯,一阵尖锐的刺痛让她眼前发黑,冷汗立刻浸湿了鬓角。
“少奶奶,这不成……”
林凤君喘着气,等那阵眩晕过去,再次握紧发力。慢慢地,似乎也能榨出一点微薄的力量。
汗水淌进眼里,又涩又痛。不要紧,就当自己是个小孩子,重新学起。
陈秉正带客人进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梁上挂着的红绸,林凤君正抓着那个结,将自己的身体往上送。
客人率先高叫了一声,瞬间冲到林凤君面前,将红绸硬生生从她手里掰开,丢到一旁。“有什么大不了的,能治,我说能治就能治。”
这套动作行云流水一般,林凤君毫无招架之力,被推倒在床上。她惊骇地转过头去,看见一张无比熟悉的脸,因恐惧而变得苍白。
“李生白?”
“是我。”李生白的语气坚定无比,“我一定能将你治好。”
陈秉正拍拍手,“李太医还是这样沉不住气,我娘子只是在练臂力而已。”
李生白略显尴尬地笑了。
林凤君定了定神,“相公,快叫我爹过来,还有……将霸天也带来,它最喜欢李大夫了。”
第183章
数日后的清晨, 运河的长堤上垂柳飘拂。河水是深沉的碧绿色。水上不时有货船驶过,推开层层波浪,拍打着石砌的堤岸, 发出慵懒的哗哗声。几条小船上的人家开始造饭,升起几缕炊烟。
陈秉正和郑越缓缓走在河堤上, 遥望济州码头,官船的桅杆在雾气中若隐若现。
郑越微笑道, “我把母亲也接到了京城。她含辛茹苦抚养我读书成人, 是该享福的时候了。”
“你不知道我多么羡慕你。以前你的随身包袱里总有伯母做的豆渣饼,外酥里嫩。”陈秉正真心实意地说道。
郑越凝视着远处的栈桥,眼神复杂,像是看到了十几年前那个布衣求学的自己,“仲南,想起我跟你一同搭船去府学, 在船上谈笑风生,只觉得天下万世尽在掌握。想来恍如隔世。少壮离家老大回……”
“等你飞黄腾达, 入阁拜相,说不定真要到白发苍苍的时候,方能致仕回乡。”陈秉正笑眯眯地拍他的肩膀,“苟富贵无相忘。”
郑越看着眼前的陈秉正,他也不再是当年的华服少年,岁月像流水一样, 冲刷掉了他的张扬和傲气,可是底下那副沉默而坚硬的、属于他自己的骨架依然还在。
一顶四人抬的软轿在离他们不远处停了下来, 丫鬟扶着冯昭华下轿。她穿一件沉香色织金缎长袄,没戴什么首饰,只有腕间一对白玉镯子温润生光, 含蓄风雅之至。
她走到陈秉正面前行礼,“仲南,我们就此别过了。”
他微笑回礼,“一路平安。”
郑越待要离去,又回头道,“仲南,等朝堂上的事尘埃落定,我在京城等你。你那一书柜的书还存在我家,十分占地方。我给你十年的工夫,你若是不来,我就……”
“就怎样?”
“都丢出去。”
陈秉正大笑起来,“说好的敬惜字纸呢。被你岳父知道了,小心你的腿。”
冯昭华笑道:“江南也很好,山明水秀。仲南,你再去省城履职,可以住在我家别院里,房子虽小,收拾得很干净。另外,我家还有熟识的大夫,给凤君疗养。”
陈秉正却摇头,“我已经向江南布政使告病,只说我旧疾犯了,恳求返乡休养数月。”
郑越夫妇都吓了一跳。冯昭华道:“仲南,你起复不过两年,这次告病,只怕影响官声。江南官场动荡,正是用人之际,说不定……再上一层也未可知。凤君多瞧几个大夫,雇些得力的下人伺候,用贵重药物慢慢调养就是。”
郑越也跟着点头,“娘子说得有理。你这一路走来,千难万险,何其不易,男子汉大丈夫,当以前程为重。”
陈秉正却郑重地说道:“豫让说过,彼以国士待我,我故国士报之。你们都知道我一路艰难,能有今天,都是我娘子为我劳心劳力,说出生入死毫不为过。今日她卧病在床,也正是我倾力以报的时候。”
他语气温和,态度却十分坚决。郑越见劝不动,只好笑道:“那我衷心希望尊夫人早日康复,好让你再度出山。”
“我少年失怙,子欲养而亲不待。我岳父和娘子便是最亲近的家人,有缘相伴,定当好好珍惜。昭华,你们俩也是一样。”
冯昭华深吸了一口气,微笑点头。
陈秉正瞧见远处大大小小的官轿已经到了,将济州码头塞得严严实实,“赶紧去吧,迎来送往的礼节,一个也不能少。再拖下去,只怕耽误了船只进港,我罪过就大了。”
郑越嗯了一声,想说什么,又咽下去了,只是伸手握着他的臂膀,“后会有期。”
他转过身,立刻换上了那套圆滑客套的笑容,远远向着送行的官员们抱拳施礼。冯昭华戴上一顶帷帽,“仲南,擅自保重。”
“我会的。”
陈秉正站在原地,看着官船慢慢驶离码头,在水面变成一个小点,再也瞧不见了。
他脚下随意一踢,忽然踢到一块石头。他俯身将它捡起来,那是一枚被磨得光滑的卵石。灰扑扑的,毫无棱角,就那样安静地躺在他的掌心。他忽然想道,这石头也曾有锋利的边缘吧?是在哪一条河里,被冲刷了多久,才变成如今这副更沉默更坚韧的模样?
他将它带了回去,给自家娘子看。林凤君很喜欢,“俗话说黄砂石上磨刀,快上加快。这可是个吉祥物件,我一定能好。”
他握紧她的手,“对,快快好起来。”
林凤君再次踏进郊外那座庄子的时候,夏天已经到了尾声。
庄子中间已经是一座演武场,木桩和兵器架上都多了许多磨损的痕迹。宁七和几个人在对练棍法,令人眼花缭乱。几匹马在直道上飞奔,扬起一路烟尘。打头的是陈秉文,胳膊已经好得差不多了,风采依然。
远处树林中一团一团的墨绿色叶子,像凝固的云朵。大公鸡霸天就躲在其中一棵大槐树的浓荫里,缩着脖子,仿佛在这暑气里睡着了。
下一个瞬间,它就醒了。瞳孔猛地收缩,强有力的翅膀“哗啦”一声张开,整个身体如同一支离弦的剑,直直地冲向门口。
林凤君小步挪了进来,身后跟着陈秉正。
不知道是谁先喊了一声师姐,所有的目光都投了过来。那些晒得黝黑、汗津津的小脸上,先是惊愕,随即爆发出巨大的欢呼。
宁七将手中正在操练的棍子丢到半空:“回来了!师姐回来了!对了,还有陈先生!”
他们瞬间将林凤君围在中央,她挨个看去,有熟悉的面孔,也有新来的学徒。宁八娘、九娘、大小娟这些姑娘们挤在最前面,眼睛亮晶晶地望着她。陈秉文的手已经好多了,他搓着手,咧着嘴笑,眼里闪着泪光。
她笑着回应每个人的问候,随即抬起头来,看着站在队伍后面的父亲,“爹,我要从头学起,你再教我一遍。”
林东华点头,“好。”他指着墙角的一棵树,“你就从太祖长拳开始练起吧。”
就在那群半大孩子旁边,林凤君稳稳蹲下。孩子们偷偷瞄着她。
她的膝盖开始发酸,大腿肌肉突突直跳。当年她觉得这基础功夫枯燥无比,如今却发觉它自有妙处,每一寸颤抖的肌肉都在重新苏醒。
旁边有个新来的孩子晃了晃,大概是还没掌握扎马步的技巧。她低声提醒:“沉肩,收腹,气沉丹田。”他赶紧调整姿势。
她深吸了一口气,开始打最简单的入门长拳,冲拳、格挡、闪避,一招一式,一板一眼。没出几招,汗水就顺着额角流下,滴进泥土里。
忽然身侧有一阵凉气吹过来,她回头望去,陈秉正左手端着一盘冰奶酪,右手持着一把精致的折扇,正使劲地扇出阵阵冷风。
他挑了挑眉毛,“等化透了,你正好打完这套拳,两全其美。”
她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来,可下一秒就“嘶——”地抽了口冷气,伤口还是有些隐隐作痛。
冷不丁头上来了一片云,将她罩在下面,又凉了三分。她愕然抬头看去,一把绢伞遮在了她的头上,握着伞柄的正是李生白。霸天见了他,立即冲上来,展开翅膀跳上他的肩膀,左顾右盼。
“霸天最厉害。”李生白被它的热情感染了,“我在街上瞧见有人卖伞,上头画着白蛇传的图样。我觉得你一定喜欢……”
她愣了一下,“多少钱买的?”
李生白眨着眼睛,“五两。”
“天杀的奸商,一定是有人拿货出来倒卖,岂不败坏我的名声。”她立刻来了力气,气鼓鼓地挺起腰,“没良心,专坑你这样的外地人,富家少爷不懂行情。我带你回去退货。”
“不用了吧。”
“那不成,他要是不给你退,我让他以后在济州赚不着一文钱。”
李生白呆呆地将那把伞转了一圈,上面是许仙和白娘子西湖初遇,“你不喜欢吗?”
“这图样就是我画的。”
“啊?”
陈秉正补上一句:“凤君名下的绣坊产的,有五六种花样,李大夫要是喜欢,我们每样送你十把都行。”
李生白恍然大悟,无奈地笑了。他看着那精致的伞面,许仙和白娘子两两相望,虽是初遇,眉眼中却情意流动,只可惜……
他将伞仍旧擎着给她遮阴,随即豁达地自嘲,“凤君,我本来以为许仙是个大夫,我也是个大夫,想必能靠得近些。万万没想到,原来我真正的位置,是青青姑娘,只能站在你后面端茶打伞。”
几个人都大笑起来,林凤君笑得直抽气,“世上女人千千万……”
陈秉正跟上一句,“天涯何处无芳草,李大夫,京城那么多好人家,必有合适的姑娘跟你匹配。”
“也许吧。我多做善事,说不定……”李生白笑道,“或者她下辈子也可以选我。”
“那不成。”陈秉正有些紧张,将他拉到一边,“你知不知道,夫妻缘定三生,月老的红线栓得紧,刀砍不断。”
“我可无意当法海,你别误会。”
“那就好。不过我倒有正经事求你。你是有名的大夫,一定有办法。”陈秉正先拱手作揖,李生白见他神态肃然,只得压低了声音回应,“难道是我留给你的方子不好使?再烈性的可就伤身了。”
陈秉正脸色一僵,“不是这事。”
“那就好。”李生白松了口气,“只管讲来。”
“我这次告病留在济州,实是出于两重不得不为的考量。一来我娘子身体虚弱,身边需得有人悉心照料;二来沿海倭患日益猖獗,这些贼寇盘踞海岛数十年,根基深厚,迟早会卷土重来,大举进犯。若要守住这片家园,单靠官府兵力远远不够,必须及早培养我们自己的御敌之力。我大哥与岳父已经深谈过数次,商定要将武馆的授业范围大大拓展。不仅要传授拳脚棍棒这些基本功夫,更要开设兵法阵法,让他们懂得排兵布阵、协同作战。城里的方铁匠已开始带着徒弟们打造火炮火雷,还有船上用的便利火器。只是这火器虽利,一旦开战,伤亡终究难以避免。当年我就剩了一口气,你都能把我从阎王殿拉回来,太医国手当之无愧。我想请问你能不能挑一些学徒,将救治伤患的本事倾囊相授,教出一批懂得包扎止血、接骨疗伤的人。这些学徒将来在战场上多救回一条性命,可能就是多保全一家人。”
李生白垂下头,脸上有些难色,一时没有回应。陈秉正道:“我知道你是家学渊源的本事,既然你为难,我可以再找别的大夫。”
李生白摇了摇头,“这是功德无量的好事,于公于私,于情于理,我都应当竭尽全力。只是学医跟读书一样,没有速成之法。学徒们既要能吃苦,又要有悟性……”
“吃苦,悟性……”陈秉正忽然站直了,眼睛像被磁石牢牢吸住,一眨不眨地望向大门口。那里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正在扎马步的林凤君摇晃了一下,险些跌倒。
她也看清楚了,芷兰此刻正风尘仆仆地立在门廊下,嘴角挂着个略带歉意的笑。
她张了张嘴,那个在舌尖滚过无数次的名字,此刻却只能咽了下去。
孩子们蜂拥上来,“金花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