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谢谢您的好意。”林凤君琢磨着用词,“也就是说,让我认你当干爹?”
他微笑着点了点头。
“那……我有什么好处呢?”
她这句话简单直接,冯大人被问得愣了一下。他的眼光落在那本《白蛇传》上,那本书中间夹了一页白纸,上面是简单的图画,几个人乱七八糟地打在一处。“我听说你会画画。这是你画的吗?”
“对。”
“我可以给你请最好的师父。吴门的沈周后人,你听说过吗?笔下一副墨荷名动天下。束脩不必发愁,只要我一句话,他便过来给你教课。你是有灵性的,要懂笔墨气韵的先生来教,不出三年,必有大成。”
“画梅兰竹菊或者是瘦瘦的女子坐在石头上吹笛子……我看见我娘画过。”她柔声说道。
两个男人同时愣住了,室内一片安静。
“大人,我母亲不仅画过这些,也画过小狗小猫,鸽子公鸡,画日常的鞋样子。过年的时候,她画五子登科,画漂亮的窗花,也画我在院子里点鞭炮玩儿。她教我怎么用笔,怎么勾线。虽然她不会说话,可是我能明白,她想让我画一些喜欢的东西,好玩的故事,就像市集上说书、演戏似的。”她凝视着冯大人,“她就是我最好的师父。”
冯大人吸了一口气,将头转过一边,“你知道她是谁吗?她原本不该困在这市井之间……”
“我娘吃了很多很多苦,我都知道。老天爷对她真不公平,可是她没有抱怨过,一句也没有。一直教我过得有滋有味,教我真心待人。比如这荷花,不仅漂亮,裹上面糊炸一遍也很好吃。”
“我……我会弥补你的遗憾。”
“我最大的遗憾,就是她走得太早了,没看到我爹跟我的日子越来越好。我成亲了,她也不在我身边。我没有一天不想她。”林凤君顿了顿,“可是这种遗憾,是没办法弥补的。除非您是神佛,再叫她活过一次。”
冯大人摇了摇头,“我不是。不过……世上人多是势利眼,你若是做了我的义女,有许多事就不一样了。”
林凤君微笑道:“大人,我是镖师,会一拳一脚挣钱,并不觉得自己出身如何不堪。别人嘴上说什么,跟我毫无干系。若是不长眼的欺负到我头上来,我自然用拳脚回应,绝不轻饶。我是江湖人,守江湖的规矩。”
冯大人的话在喉咙里停住了。过了很久,他才笑了一声,“你的意思是……”
“多谢大人的好意,可是我没办法接受了。您是秉正的恩师,自然也是我的。天地君亲师,亲和师差不了多少。大人,您已经有最好的女儿了。冯小姐又漂亮又聪明,我看了都羡慕。”她叹了口气,“人生天地间,谁没有带着许多遗憾。往前走着走着,说不定就忘了。”
冯大人还是走了。林东华站在角落里,擦擦眼角的泪。
林凤君叫道,“爹,再给我一颗糖渍山楂。”
“哎。”
林东华从袖子里掏出一个最圆润的,塞进她嘴里,“没想到我女儿现在这么会说话。”
她起劲地嚼着,“爹,你说他这么大的官,要是认他当干爹,得给我送点见面礼吧?”
“那肯定有。”
“金簪子,金手镯……说不定有二两重,哎呀,我后悔了怎么办,少发了一笔大财。叫他回来?”
“傻孩子。”父亲摸一摸她的头。
“爹,下回我要糖渍梅子。”
第182章
当天晚上, 陈秉文当晚就来探望凤君。他虽然胳膊和肩膀上垫着厚厚的棉纱,脸色有些苍白,可是精神焕发, 满脸都写着得意洋洋。
林凤君端详着他,十分奇怪, “你娘没把你骂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我还以为她会把你关在屋里,再敢出门就打断腿。”
“三弟的胳膊差点交代了, 腿就算了。”陈秉正笑眯眯地说道。
“我也怕得要命。可是我娘守着我哭归哭, 一句都没归罪。估计是不舍得吧。”陈秉文骄傲地挺起胸膛,“我大哥说我光宗耀祖,还在祠堂前放了鞭炮。以前不是罚跪就是挨打,从没想到有今天。”
两个丫鬟合力抬了个中等大小的大肚子花瓶进来,凤君笑道:“来都来了,还要带东西。秉正, 拣两支最大的荷花插上。”
他笑着摇头,“这是练投壶的贯耳瓶。”
“如雷贯耳那个吗?”
“正是。我猜这几日你躺在床上, 一定闷得发慌。”陈秉文用能活动的那只手指挥丫鬟,将贯耳瓶立在墙角,又递上一把细长的箭,尖端已经磨得圆滑了。
陈秉正有些犹豫:“先别……”
他还没来得及阻止,林凤君已经伸手挑了一支箭,用力向瓶口投掷过去。不料她手上力道不足, 那箭飘飘忽忽地飞了一小段,便落在地下。
她立时露出懊恼的神色, 又加上了三分力。第二支箭远了些,可离瓶子仍旧有些距离。
她看看自己的手,又瞟了一眼躺在地上的箭矢, 心里莫名地有些慌,脸色也挂下来,低着头不说话。
陈秉正瞪了自家弟弟一眼,他立时臊眉耷眼地说道:“二嫂,是我不对,竟然将瓶子放得那么远。来人……”
青棠将那只瓶子一步步往前挪,陈秉正不停地用眼神示意她摆得近些,“好了,差不多了。”然后递上一支箭,“娘子请投掷。”
林凤君看着床前三步远的贯耳瓶,将箭丢在一旁,悻悻地叹了口气,“不玩了,这说是痰盂也有人信。”
“痰盂就痰盂,怕什么。”陈秉文陪笑,“这种小玩意儿,什么要紧,哪怕给我哥当夜壶……”
陈秉正咳了一声,“秉文,夜深了,你早些休息。”
陈秉文见势不妙,只得一步三回头地走了,“师姐……二嫂,你多保重。”
“好。”她微笑点头。
陈秉正将秉文送到院子门口,才一字一句地说道:“多谢你,替她挡了一刀。”
他赶紧摇手,“二哥,当时就算不是二嫂,是师父、宁七,我也会去挡。”
“好孩子。”陈秉正拍拍他的肩膀,只觉得他比自己似乎还高出一些,“总之……多谢了。
林凤君狠狠盯着那瓶子,心中一阵无名火起,恨不得立即翻身下床,可是整个人虚飘飘的,平日灵活的腿像是泡在水中的朽木。她硬撑着坐起来,已经出了一头汗。
青棠在旁边拦着:“少奶奶……大夫交代不能乱动。”
“我不信。”
陈秉正握住她的手,将被子拉上来掖住,“不信什么?”
“我竟然连这点臂力都没有了。”她一脸悲怆地指着瓶子。
烛光将她倔强的侧影投在墙壁上,他心中一动:“娘子,你这半夜三更的,跟那瓶子较的什么劲?一定是嫌它太丑了,方口大耳朵,笨笨的样子,像我。”
林凤君哼了一声,“瓶子好好的,你攀扯它做什么。”
他也不指望她回答,自顾自地往下说,语调懒洋洋的:“我方才在椅子上睡着了,做了个梦。梦见咱家院子里那棵梅树成了精,挥舞着枝条,嚷嚷着要跟你比划比划臂力。我说,“梅树老兄,您歇着吧,我家娘子正练着呢,等练成了,您那两下子,怕是不够看。”你猜怎么着?那树精一听,叶子哗啦啦掉了一地,我怕再说下去,今年它连花都不敢开。”
她终于憋不住笑了:“梅花顶风冒雪,什么都不怕。我也得起来练习。你不懂,越躺越懒,胳膊会变细,使不上力……”
“这世上不会有人比我更懂了。”
他沉默地望着她。烛火突突向上跳,家具的影子便在墙上忽高忽低。夜是那么安静。林凤君忽然想起他不能起身的日子,惆怅起来。
陈秉正上了床,将幔帐放下,里面便是一个幽暗的小世界。“你会好起来的。只不过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得咬着牙硬撑下去,别人再心疼也代替不了。”
两人贴得极近,她蹭着他的脸,“万一……”
他伸手捋着她的头发,将它们尽数拨到耳朵后面去,露出一双漂亮的眼睛。“娘子,做镖局的东家,咱们就讲以德服人,不必非要把他们打服才算数。”
“非打即骂……我还可以骂。”
“……”
他忽然说道,“娘子,给我唱首曲子吧,我好久没听过了。”
“小青青拘来了虾兵蟹将,众水族大显神通,要来个水淹佛堂……”
他的手在她背后打着拍子,有点痒,可是热乎乎的。
“我不答应叫冯大人干爹,他会不会不高兴,给你穿小鞋?”她没来由地担忧起来。
他笃定地摇头,“不会。我不会是他的心腹,这是一早就注定的事。可是我这个人还有用。”
“咱俩真是亲戚啊。我爹跟我说了一遍,我没太记住,只是说我该叫你表哥。我心想可真是太好了。本来还担心,万一沾亲带故,你得叫我表姑姑,不就差辈了么。”
“……你的外祖母是卫首辅的夫人,她姐姐嫁给了梁将军,就是我的外祖母。所以我们俩的母亲是表姐妹。我很小的时候听母亲说起过。”
“表哥?跟话本里说的一样哎。”她笑起来。
“嗯。”他声音闷闷的,像是不大高兴。
“你还不愿意了?”
“我只是觉得遗憾,济州能有多大,不过十几条街。人来人往,都没有相遇过。”
他没有再往下说,说自己懊悔与凤君相逢太晚,在她们一家艰难度日的时候,自己不曾陪在她身边。说两个人在同一座城里,隔着两条街,毫无干系地长大。如果早些知道,还来得及周济,她能变得更娇气一点,任性一点,不像现在,这样重的伤也忍着不叫痛。
林凤君没工夫想他此刻内心的百折千回,她很快地打起了小呼噜。
这天夜里,她做了个梦。
在梦里,林凤君又一次回到了平成巷深处那三间低矮的小房。暮色四合,晚霞漫天。母亲做完了一天的活计,洗净了手,正坐在老木门槛上,从一堆石头里挑出颜色鲜亮的,在地下摆成许多花样。
母亲头上梳着圆髻,晚风拂过她的鬓发,带来一阵淡淡的青草味。远处的天际线上,鸽子的翅膀划过霞光。她就那样静静地看着,表情没有欢欣,也没有悲戚,只有一片柔和与平静。
她轻轻走过去,挨着母亲坐下,肩膀贴着肩膀,能感受到布料下传来温热的体温。
“娘,我想你了。”林凤君低声问,“你这一生……心里有过遗憾吗?”
母亲没有立刻回答。她的目光依然望着远天那最后一抹霞光,过了许久,才缓缓地、清晰地说:“我遗憾没能陪你们更久。”
这是她第一次开口说话,可是仿佛就该是这个音调。
“我看见你当年定亲的那个男人了,他当了大官,长得……年轻时候应该挺好看的,配得上你。”
母亲淡然地笑了,“他呀,论长相没你爹英俊潇洒,论品行没你爹善良端正,谁要选他。”
“噢。”她点点头,心里有种隐秘的喜悦。
“都说嫁个好郎君,什么家世才情,都是虚的。要紧的是,一定得去喜欢一个好人。至于能不能相守一生……”她顿了顿,声音里带着一种被岁月打磨过的通透,“看老天的安排。”
“娘,我懂了。我也成亲了,他是个好人。”
“你是我最心爱的女儿,值得一位才德兼备、顶天立地的好女婿。若他待你不用心……”
“他不会的。”凤君急急地解释。
母亲笑了,“那我就放心了。”
林凤君伸出手想抱一抱母亲,可是手就从她的身体中穿了过去。她整个人已经变得完全透明,只是笑着冲她眨了眨眼睛,随后慢慢消失。
林凤君在床上坐了起来。
陈秉正惊慌地准备下床,“要喝水还是起夜?”
她眼角忽然有泪滑下来。他忍不住伸手紧紧抱住她,两个人都没有出声,只是拥抱着,换一个姿势,又换一个姿势,唯恐贴的不够紧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