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太阳出来, 雾散了再过。三娘,你带人守东侧。”
“是。”
话音未落,只听见尖锐的破空声响,一支箭瞬间穿过浓雾,直奔段三娘的面门。
段三娘侧身闪了一步,堪堪避开。她翻身下马, 动作干净利落,顺势抽出腰间双刀。雾中黑影幢幢, 数不清有多少人。
“镖车围圆!”林凤君高喊了一声,“别慌,听我号令——”
十几个蒙面人从三个方向压来,手里握着刀。
林凤君叫道:“合合吾吾。吃轮子饭的?”
打头的含糊着说了一声,“链子的。”
林凤君心中一宽,估计是新上山的土匪, 她脸上堆出客气的笑脸,从怀中取出一锭元宝, “济安镖局,身上有几个彩头,给弟兄们添点茶钱。”
打头的瞥了一眼, 站在原地没动。她想了想,又取出一锭:“常在这里走,拜个路子。我们吃的是弟兄们的饭……”
“合吾。”
打头的上前一步,作势要接过银子。林凤君刚松了口气,那人猛然拔刀出击,刀势狠厉直劈她左肩。
她向后闪身,抽刀在手,直奔对方咽喉。那人刀刀进逼,尽是杀招。林凤君手上却更快三分,双方过了十几个回合,难分胜负。剩余几个人已经和镖师们战成一团。
“东南角,缺口,死阵!”她突然扬声,镖师们将那一角牢牢锁住,力战不退。
那人将刀上挑,便要刺向她的眼睛。电光石火之际,林凤君不退反进,左手刀架住攻势,右手向腰间摸去。
“轰”地一声响,山谷间惊起一群飞鸟。浓烈的硝烟味瞬间弥散开来。那人胸口炸开一团巨大的血洞。他踉跄着后退两步,手中长刀“当啷”坠地,仰面倒下。
林凤君持铳的手被震得微微发麻,火铳的管子冒着青烟。
众人都看得呆了一刹那,蒙面人停下动作,发出几声短促尖锐的的呼喝,在大雾中奔逃而去。
几个年轻镖师还要去追,林凤君长长地吹了几声哨子,他们站住了,目光游移不定。
“这些人彼此掩护,进退有度,不像寻常山匪。小心埋伏。”她将火铳收起,踢了一脚地上的尸体,确认他死透了,才俯身将那人蒙面的黑布解了。
晨光终于刺透浓雾,照亮那人狰狞的脸,黝黑粗糙的皮肤,剃得古怪的发型,不是山匪,竟是倭寇。
她大吃一惊,看向段三娘,“倭寇怎么会说春典?”
段三娘想了想,“那几个人逃走时的身法,有点像清河帮。难不成是一些镖师逃走之后,投奔了倭寇?”
“也有可能。”
她命人检查了这人全身上下,再没有什么发现。镖师问道:“东家,要不要挖坑将他埋了?”
林凤君冷着脸道:“这不是江湖人,不必守江湖的规矩。浇上火油,就地烧了。”
“是。”
一团火焰照亮了山道,她翻身上马,声音平稳如常,“天黑前必须抵达济州,大伙儿都等着这批救命的药。”
风卷起镖旗,猎猎作响。
傍晚时分,林凤君赶到了济州城。还没走近庄子的大门,她就闻见了浓重的血腥气、草药味,还有一丝隐约的腐败气息。娇鸾站在门口迎接,脸色苍白地指挥镖师们卸货。
林凤君走进武馆。演武场上的兵器已经被搬走了,空地上铺的是一排排门板与稻草垫。大娟和小娟蹲在门槛边磨刀,刃口沾着深褐色的旧血渍,在磨石上一来一去,发出“沙沙”的单调声响。她们穿着半旧的青色衣裤,袖口高高挽起,手臂上溅着几点早已干涸发黑的血迹。
忽然听见屋里爆发出一声惨嚎,像野兽被捕兽夹子锁住的声音。她们的手停顿了一瞬,随即又低下头,磨刀的动作并没有停。
嚎叫声中,还夹着含糊的呜咽,芸香低低地唱着曲子,像是在安抚:“锦衣绣袄兵十万,枝剑摇环,定输赢此阵间……”
半露天的厨房架着几口大锅,底下柴火不息,咕嘟咕嘟地熬着药汁。青棠带着几个丫头用木棍搅着汤药,苦涩的蒸汽混着炊烟袅袅升起。
陈秉玉穿着一身铠甲,抱着双臂,神色凝重地站在堂屋门口。林凤君走上前去:“大哥,我回来了。”
他像是把魂儿从九重天外拉了回来,“哦,弟妹。”
林凤君看他的样子,便知道战事激烈,互有胜负。“大嫂怎么样了?”
他微微点头,“还好。”
屋内忽然传来一个妇人的叫声:“不成,不成,我不让……”
李生白的声音本来很平和,此时仿佛高了好几个调子,“要腿还是要命,你自己选。”
陈秉玉三步并做两步奔过去,那妇人冲上来,抱着他的腿跪下:“将军,你救救我男人,要是残了,家里还有老的小的,活不成了啊……”
一个约莫三十余岁的伤兵仰面躺着,左腿自膝盖以下缠着的布条已被血浸透。李生白冷着脸,用剪子铰开湿黏的布,露出伤口。是刀伤,深可见骨,边缘皮肉翻卷,已经有些发白肿胀,渗出黄浊的液体。他的语气不容辩驳:“再不截腿,人就没了。”
那伤兵的嘴唇干裂成一道一道,他发着抖:“不用救了,将军,抚恤的银子给我老娘,你改嫁……”
妇人瘫坐在地上,哀哀地叫道:“娃儿他爹,你说什么,我不答应……”
陈秉玉喝道:“来人,将她架到外头去。这里听李大夫的。”
李生白微微蹙眉,向旁边伸出手。宁八娘立刻将一柄在火上烧灼过的薄刃小刀递上。
宁八娘递过一条拧成团的毛巾,那伤兵偏过头去,将它咬得死死的。李生白吸了口气,将刀用力切入肿胀的位置。伤兵的身体骤然绷成一张弓,脖颈上青筋暴起,牙齿深深陷进毛巾里,发出“咯咯”的闷响,冷汗瞬间就湿透了身下的草垫。
厢房里,木板上躺着的是轻伤的病人。芷兰用白布包住口鼻,将煮过的药布蘸着捣烂的草药敷到新鲜的伤口上,再用干净的布条重新包扎。整个过程不过一盏茶时间。
包扎完毕,她直起身轻轻舒了口气,这才抬起袖子,擦了擦汗。她示意九娘给伤兵喂些温水,转头看向门边:“大娟,刀磨好了么?”
大娟递上刀,她又俯下身,仔细地剜去伤口上的腐肉。李生白悄没声息地走了过来,将一个陶罐放在她身边。她从里面抓出一把土黄色的药粉,熟练地搓成一个丸子,塞进病人嘴里。
林凤君叫道:“我帮你,这活我也能干。”
芷兰抬眼看见是她,手上并没有停:“凤君,你歇一歇,我忙得过来。”
李生白点头:“银屏姑娘手很稳当,又快又好。”
芷兰苦笑一下,像是回应他的称赞,“就是病人难免挣扎。”
林凤君自认为也是见过世面的人,可置身在伤兵之中,心里依然一阵凄怆。她走出门,陈秉玉还站在原地。
有人抬了一个伤兵过来,不过十几岁光景,肠子流出来一大团,还在微弱地蠕动。“救人哪,救救……”
叫了几声,后面便是哭腔。陈秉玉走上前去,轻轻合上他的眼睛。“抬到后面,叫人来认吧。”
陈秉正的总督衙门不过是临时征用的五间房舍,外面挂着几盏红灯。亲兵们见到林凤君,便让了条道出来:“陈大人正在议事。”
她安静地在院子里寻了个台阶坐下。她伸开手,借着灯光,能瞧见右手掌心有一块焦黑的痕迹,是火铳留下的,用力搓也搓不掉。那一声巨响,胸前的大洞,乱飞的血肉……她闭上眼睛。
几畦菜地无人耕种,杂草丛生,从墙根一直漫到石阶缝里。忽然有扑棱声从草深处钻出来。她睁开眼就瞧见七珍和八宝。它俩正踩在草穗子上埋着头,又急又快地啄食着那些熟透了的草籽。它们偶尔抬起头,喉间发出咕噜咕噜的吞咽声,细碎的壳从嘴角簌簌往下掉,落在草叶上又弹开去。
“也许它们才是济州城里唯一逍遥的生灵。”她忽然想道。
屋子里隐约传来陈秉正的声音,像是在跟人争论着什么。过了一会,门开了,几个参将走了出来,神情各异。
屋里只剩了一盏灯。陈秉正站在屋子中央,眼前是一整个舆图,图卷上已经磨出一层油润的光。他将手指重重压在靠海的位置。
林凤君走了进来,夫妇俩瞬间用眼神交换了千言万语。
“娘子,你回来了?”
“嗯。药材和棉布我都带回来了。”她简洁地说道。
他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是将她死死揽入怀中,脸颊紧贴着她带汗的鬓角。
“娘子,你身上有血腥味。”
“你鼻子怎么比狗还灵。我去过庄子了。”
“不对。”他还是摇头,“你跟人交过手,对吧?头发上还有血迹,你瞒不了我。”
她在他紧绷的臂弯里轻笑了一下,“火铳很好用,多谢。”
他稍稍松开她,双手仍拢着她的肩,目光如炬,将她从头到脚扫了一遍,仿佛在确认她的完好无损,“局势不算好。”
“可是咱们没有退路了,是吧。”
“只能决一死战。”他一字一句地说道,“置之死地而后生。”
第186章
夜已经深了, 总督衙门的堂屋内仍是灯火通明,陈秉正沉默地坐在上首,将一封插着鸡毛的信件放在桌上, 封皮还有斑斑点点的血迹。
他用一把锋利的匕首将信封割开,里面的字迹分明是仓促写就的, “严州派人连夜赶来求援。”
短短一句话,却让屋内的空气骤然凝固。
有人问道, “倭寇有多少人?”
“不到一千人。”
“严州守备有整整三千精锐!”陈秉玉一拳砸在粗糙的木案上, “一千人都对付不了,还要求援,我朝无将可用,无人可挡吗?”
他声音已经嘶哑,虎口处的绷带像是崩了,隐隐渗出一抹暗红色。
林凤君赶紧按住他:“大哥, 稍安勿躁。”
一名副将向着陈秉正解释:“总督大人,倭寇的刀实在太快了, 不知道使了什么鬼法子。”
“放屁!”陈秉玉厉声打断,“倭刀我也缴过,不过寻常兵器而已。”
陈秉玉扫视全场,“都怕了?打不过就不打了吗?”
另一个副将忽然站起身来,抱拳行礼,“总督, 将军,某愿领兵与倭寇决一死战。”
“我愿前往。”
副将们接连站起身来, “我也去。”
忽然有人轻声说道,“倭寇惯会以少胜多。”
林东华坐在远离桌子的一角,他人在阴影处, 众人全不留意。他一开口,那副将便道:“这位是……”
有人小声提醒,“小声说话,那可是陈总督的岳父。”
副将们面面相觑,又看向他旁边坐着的林凤君,脸上颇有些不平之色。陈秉正平静地说道:“我岳父是多年的镖师,走南闯北,颇有经验。”
“当兵和做镖师可差得远了。”有人嘀嘀咕咕。
林凤君笑着解围:“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我们也只是帮忙出主意而已。”
“老实听林镖师讲话。”陈秉玉冷冰冰地扫视全场,他御下极严,众人噤声,“最近让新兵试练的阴阳阵法,就是他首创,效果颇佳。要不是这套阵法,又要搭上二百多条人命。”
林东华从怀中取出一把豆子,在桌上摆开,指着说道,“不是倭寇的刀快,是他们阵型灵活。各位见过野狼聚众围猎没有?散则各自为战,聚则首尾相顾,诡变难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