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东华听见了屋里尖利的哨音,他来不及和陈秉玉商量,便飞奔着从窗户里翻进来:“凤君,出了什么事?”
“爹,快来打乌鸦!”她仓惶失措地叫道。
父亲抄起一把烛台用力挥去,在半空击中了一只乌鸦,随即又是一只。陈秉玉也翻了进来,他用一把锋利的宝剑结果了几只乌鸦的性命。
林凤君接着吹哨子,一声一声连绵不断。“回来。”
终于,几只乌鸦从窗户里狼狈地逃走了,消失在黑漆漆的夜色中,只留下几片羽毛在风中打着旋儿。房间里一片狼藉。
在风中摇曳的喜烛晃了两下,又平静地燃了起来。她深深地吐出一口气,伸手去摸他的心口,扑通,扑通,还在跳,可是他还是不动。
林凤君瘫坐在床上,浑身发抖,她无力地捂住脸。
林东华走到她身边,拍拍她的肩膀:“别怕,凤君,你尽力了。”
“对不住,我……我也没什么办法了。”她嘴唇发着抖,肩膀无力地垂下来,“再也没有了。”
“不怪你。”陈秉玉的语调很平静,“是我弟没有福气。”
她精疲力竭地将他的手放下。七珍却跳到陈秉正肩上,继续用力唱道:“万两黄金未为贵,一家安乐值钱多。”
八宝也凄凉地跟着唱。林凤君的眼泪大颗大颗地流着。陈秉玉和林东华对视了一眼,静悄悄地出去了,将门带上。
她走到烛台跟前,将那根蜡烛重新引燃了。屋里又亮了一些。
林凤君试着将哨子解下来,万一……这是娘亲留下来的东西,她总得把它带回去。
绳子有点紧,她使了点劲拽,还是不行,卡住了。
冷不丁有“哼”的一声,她吓了一跳,哨子落下来。
在她眼前,陈秉正缓缓睁开了眼睛。
“别……掐我……脖子啊。”
第39章
林凤君高声叫了一声“大夫”, 随即陈秉玉带着一群人就冲了进来,扶住陈秉正,灌药扎针忙个不停。
她默默地从人群中退了出去, 溜到耳房。她的头刚刚沾上枕头,便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气, 瞬间坠入了无边的黑暗。
第二天她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午后了。外面声音有点嘈杂。她从窗户望去, 院子里多了两辆装饰精美的马车, 三五个丫鬟仆妇正在流水一样往屋里搬着东西,大概都是被褥、衣裳的包袱,也有几个箱子不知道是什么。
一阵乱响之后,丫鬟们将一个包袱丢在门口。林凤君只觉得眼熟,她站起身来慢慢走到外头,定睛一瞧, 有自己和父亲的衣裳,车夫都看不上眼的那一批。原本就打了补丁, 擦了污血又淋了雨,皱巴巴的不成样子。一根棍子突兀地露在外头,是那根顶端是碎布的烧火棍。
一个高高瘦瘦的丫鬟站在门口,头上戴着几枝华丽的珠钗,上身穿着银鼠袄子,下身穿的是葱绿色绣金裙子, 大概是指挥的。林凤君本来觉得何家的丫鬟打扮也算体面,跟她比起来简直不入流。她笑了笑, 平静地问道:“东西又不是你的,凭什么扔。”
丫鬟见她穿着朴素,以为是这农家的媳妇, 便道:“吃的用的我们自己带,不用你家的东西。”
林凤君往里头瞧了一眼,屋里晃来晃去全是人影,“是陈大人要扔的?”
丫鬟愣了一下,“我家二少爷最爱干净清洁,这样的东西怎么入得了他的眼。”她顿了顿,似乎自己也觉得说得不合适,“你放心,夫人吩咐了,用了你家的屋子,会给赏钱。”
林凤君再没说什么,拎着包袱走到耳房,单把那支烧火棍拿了出来,在空中舞了两下,无奈浑身没力气,肩膀后背也疼,竟是一招也挥不完全。她叹了口气,将它放在一旁。
她沿着村舍的后门一路走到山坡上,微风带着凉意。远处田野里的稻子已经收割了,堆叠在一起,是厚实的黄色。小溪在山间穿林而过,过午的阳光洒在溪水上,闪着金光。水声潺潺,夹着妇女们在石头上洗衣服的梆梆声和谈笑声,一切都温柔得像在梦里。
老牛安静地在林子边上低头吃草,下巴一动一动地不停反刍。它见到她,便转过身来,嘴里停了动作。她微笑着去抚摸它的背,也许是它这两天吃得好些,背部的骨头都没那么明显了,“老天爷开恩,我俩都没事了。多谢。”
她在草丛里摘了两朵小黄花,在手里转着玩儿。这几日生死攸关的场面纷纷砸下来,像是活了几辈子一样惊心动魄。眼前又有些不愿意想的事,她索性什么都不想,只望着远处的云发呆。那云也是流动的,像几缕薄纱似的缠绕在山间,时而聚拢,时而散开。
忽然一阵叽叽呱呱的笑声,杨家新媳妇从洗衣服的人群中站起身,向她走过来。
“妹子。”她从衣袋里掏出一锭银子,指着林凤君头上的金钗小心翼翼地说道:“这是那天你爹给的钱,买这支钗的。我看你也大好了,不如……”
林凤君会意,赶紧把钗子拔下来递给她。新媳妇高高兴兴地接了,仍旧簪在自己鬓边:“还是原来的好。”
林凤君笑道:“有了钱,你可以多买两支,换着戴。”
“对别人不过是个物件,对我却不一样,情义值千金。”新媳妇用下巴指一指溪边洗衣服的女人们:“这金钗就是救人的证据,以后我拿出来给她们显摆。对了,怎么一个人出来溜达,你相公那边呢?”
林凤君听见这称呼,又止不住打了个寒噤:“他……身边围满了人,不差我一个。”
“妹子,别傻了。”新媳妇将她拉到角落,“你为他出了大力,他醒了你就该大大方方坐在前头,别被人越过你去抢了功劳。还有你相公送的那根金凤钗,戴出来多么长脸。”
林凤君叹了口气,忽然问道:“姐姐,成了亲是不是就得在一块过?”
“那可不。一块吃饭,一块睡觉,孝敬公婆,生儿育女。”
林凤君只觉得一股凉气从脚底直通天灵盖,整个人都麻了。她垂着头道:“我在家挺好的。我不想……”
新媳妇被她说中了伤心事,“我娘也说婆家不比娘家,在家千般好,出门万事难。可到底没办法,哪有不嫁人的。你相公是当官人家,难不成让他入赘。”
林凤君只觉得头上的凉气更重了,脑子里嗡嗡声响成一片。新媳妇笑道:“你这满脑子还都是做姑娘的念头。等真做了夫妻,跟你相公好得跟一个人似的,又不一样了。”
她听得懵懵懂懂,新媳妇待要解释,也害了羞,跺脚道:“你问你娘去。”便快步走开了。
林凤君一头雾水地看她离开,怦然跌坐在一块石头上,心里沉重得像有铁坨子在里头,直直地往下坠。左思右想,总是没个出路。
忽然有人走过来,在她身边坐下,正是林东华。
“爹。”她恍惚着问道:“陈大人怎么样?”
“喝了些参汤,也吃了药,睡了。看着还算踏实。”
“嗯。”她才瞧见小黄花被自己握得烂了,连忙丢在一旁,搓了搓手,“是不是冲喜把他冲好了?”
林东华实在无法回答,这两天诡异之事层出不穷,怎么也琢磨不透。“大概是吧。”
“我醒了,陈大人也醒了,是不是就能各走各路?”
“不……先别着急。”他一阵惊慌,“等你养好身体再说,横竖也不差这一天两天。”
林凤君跺脚道:“爹,你真要把我送走。我不想去陈家,深宅大户,一个人也不认得。”
父亲长叹一声:“我也舍不得。”
林凤君望一望村口的小路,将声音压低了,“要不咱们趁看的不严,远走高飞算了。”
林东华赶忙拉住她:“别,爹胆子小。那天你就剩一口气的时候,爹心里想着,哪怕我来换你都好,成亲算个什么大事。”
“我跟陈大人不是一条道上跑的车,如何成亲。”
“凤君,只要你能好转,你就算找条狗做夫婿我也认了,陈大人怎么不比狗强。”
林凤君气结,“他……和狗……你这都是什么比方。”
“乖女儿,我也不想你嫁进陈家。”林东华知道不是讲道理的时候,“可他比何怀远也强,对吧。”
她仔细琢磨了一下,跟何怀远相比,陈秉正的确算得上光明磊落,但还是哪里不对,“爹,夫妻应该是你跟我娘那样的,谁见了都说般配。”
林东华苦笑,“反正你也不打算嫁别人。咱们要是贸然跑了,我怕你遭报应。”
这句话很有效,她呆了一瞬,“神灵真管啊,管的好宽。”
“宁可信其有。”林东华无奈地解释,“何况陈大人是什么想法,咱们也不知道。”
“他……”林凤君不大敢想此刻陈秉正的表情。她忽然松了口气,“他们是做官的人家,自然不想要我这样的媳妇。”
“你是我女儿,配得上任何人。”父亲挺直了腰杆。
“可何家不这么想。”林凤君想起了何怀远家里的嘴脸,又想起那个扔在门口的包袱,心里顿时一阵轻松,“陈家若是先退亲,那就报应不到我们身上。”
父亲无奈地咳了两声:“不能叫退亲了。”
“那叫什么?给我写休书?”她眼睛骤然瞪大了,“那我不干,必须和离。”
俩人正说着,忽然陈秉玉从远处大踏步走了过来,“亲家老爷……”
林东华叹了口气,回应了一声。陈秉玉满脸堆笑,“我弟弟说,想跟亲家老爷和弟妹聊两句。”
林凤君心里一动,“来了。”
父女俩进了新房,屋里一股浓重的药味,陈秉正半躺在床上,脸色虽然灰暗,但好歹看着是个活人了。
陈秉玉请父女两个在椅子上坐了,又问:“喜欢什么茶叶?”
林东华刚想说“雀舌”,又忍住了,淡淡地说道:“龙井。”
陈秉玉笑道:“亲家老爷有什么要用的,只管吩咐。家里派人带了茶叶,还有几根山参和补药过来。”
“哦。”
陈秉正的表情不大显山露水,林凤君偷眼瞧着,看不出他是高兴还是不高兴,陈秉玉笑眯眯地说道:“你只管讲。”
他咳了一声,先对着林东华欠了欠身,“伯父。”
陈秉玉立时着了急,“你叫什么呢,没有半点礼数。”
林东华大概猜到了,跟女儿对了个眼神,摆摆手道:“叫什么都无所谓的。”
陈秉正的喉结滚动了两下,“我想先跟伯父谈一谈钱的事情。”
陈秉玉听得云里雾里,“钱?”
“陈某受伯父和林小姐的救命恩德,无以回报。如今镖银尚未结清,请两位开个价码,陈家愿意给付。”
林家父女面面相觑,林凤君伸出手指开始计算:“当时跟郑大人要的镖银一共五十两,他给了十两现银。还有四十两没有结。路上陈大人吃的用的,哎呀,账本没了。”她心中暗骂何怀远害人害己,“一共……六七两的样子。”
“我记得,合计八两三钱。”陈秉正点头。“就这些?”
陈秉玉愕然道:“京城到济州千里有余,一路吃喝住宿绝不止此数。你们只管提。”
林凤君微笑道:“说来惭愧,一路带陈大人住的都是下房,吃的也不上台面。确实没有了,共四十八两三钱。主家愿意打赏的话,随您的心意。”
陈秉正点了点头,“大哥,给一百两吧。”
陈秉玉从袖子里掏出两张银票,想了想,又加了一张,“一百五十两。”
林凤君喜出望外,去接银票的手都有点抖,心想过冬的衣裳又有了,房租也不在话下,喜笑颜开地说道:“谢谢东家,谢谢陈大人。”
“叫大哥。”
“这位……大哥。”林凤君又望向陈秉正,心想他的意思她懂,先把镖银算清了,才好意思谈事。
果然,陈秉正略带迟疑地开口了,“圣贤说过,婚姻乃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林凤君立即点头,“对对对。你父母还不知道,所以……”她陪笑道:“我明白。”
他眨了眨眼睛,“我父母已经去世了,长兄如父,所以长兄之命便是父命,秉正自当遵从,绝无二话。”
这句话一出,林凤君心里一惊,险些就坐不住了,“陈大人,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