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人训示乃是立身之本。”陈秉正咳了几声,“何况天地君亲师为证,若秉正反悔这门亲事,只怕自绝于天地,自绝于祖先。”
林凤君被他大义凛然的表情震慑了,“倒也不必这么……严肃。我就是一个镖师,拿人钱财,与人消灾。既然镖银结过了,不如……”
“婚事一定作数。”陈秉正黑着脸,“背信弃义,是小人所为。”
“陈大人,你有信义,也不必……以身相许。”林凤君脑子转得飞快。“说书先生讲,赵太祖千里送京娘,京娘一心想嫁他,他便说原是为义气步行相送,不为私情,始终不肯答应,世人都赞他是条好汉。我虽不比赵太祖,可也是义气为重,不图什么。”
林东华也陪笑道:“我林家家境贫寒,只怕和陈家并非良配。”
林凤君再补一句:“陈大人是有才的读书人,自然是和官家小姐结亲合适些,你我……你,还有你家不怕被别人笑话吗?”
陈秉正摇头道:“我不是那等轻狂人,娶亲只讲家世,不论品德。林小姐德才兼备,我以恩义娶亲,乃是人间正道。旁人若有议论,那是他们无知轻贱,与陈某何干。”
林凤君听见“德才兼备”四个字,恍惚了一下,后面的话就憋住了。陈秉玉在旁边听得连连点头,他看林东华面有难色,便笑道:“亲家老爷,这门婚事是咱俩一力主张的,可不能反悔。”
林东华看看女儿,叹了口气:“陈将军,我也没有别的请求。若女儿与陈大人不谐,请陈家莫写休书,两家商议和离。”
陈秉玉皱着眉头道:“这说的是什么话。”
陈秉正忽然开口:“大哥,要不……你和伯父先出去吧,我有话同林小姐说。”
他俩走了,林凤君尴尬地垂下头去。陈秉正柔声道:“林小姐。”
他语调很郑重,她小心地嗯了一声。
他沉默地望着她的眼睛,“你是不是有什么顾虑?”
林凤君坦然地苦笑,“陈大人……咱俩并不般配,才认识二十几天,也不是很熟。”
“我知道令堂已经亡故了,令尊和你相依为命。我二十二岁,没有娶过妻。父母都已亡故,家中继母在堂,还有大哥、大嫂和一个小弟。我曾中过进士,做过官,如今获罪回乡,仕途尽墨。”
“什么?”她睁大了眼睛。
“就是没什么前途了。”
“噢。”
“我身体原来康健,如今……也许将来能复原,也许不能。瘫了、瘸了都不一定。”他苦笑道:“你我结亲,不一定是谁高攀。”
“我说过,你会好的,别这么丧气。”林凤君想了想,还是咬牙说道:“那位……冯小姐,我出京时见过,美貌又聪明。你对她有意,你跟她很般配,等哪天……”
陈秉正顿了顿,“她是我恩师的女儿,我与她并没有私情。”
林凤君看他一本正经的样子,心里只是不信。她斟酌了词句,很郑重地说道:“陈大人,我虽然没读过多少书,也知道婚姻大事,定要慎重。别因为圣贤书上的话就……你要是错过了更合适的人,会后悔一辈子的。”
这句话说得一腔赤诚,陈秉正全听到耳朵里。屋里沉寂下来,她看着烛台上的一对龙凤喜烛,蜡烛都已经烧尽了,烛泪凝固在上头。
他终于开口道:“林小姐,你的意思是?”
“你身体没有复原,天地在上,我不能跟你分开。我自己也怕遭雷劈。”她仔细地想着,“过几个月等你好了……”
他敏感地一抬眼,“怎样?”
她叹口气,“好了再说。咱们俩毕竟一路爬坡过坎,共过患难,算是好朋友。若你是女的,我也很愿意跟你结拜成姐妹。”
他两只眼睛直直地瞪着她,他脸庞瘦得惊人,眼窝更深了,瞪得她有点害怕,“朋友嘛,万事好商量。”
他很快速地吸了几口气,好像有点喘不匀似的,她赶忙问:“你怎么了?”
“我没什么。”他声音很小。过了一会,他又说道:“林小姐,你说过,年前不走镖是吧。”
“对,一来接不到镖,二来我爹和我可能都得养一养,身体为重。”
他冷峻地问道,“你得罪了清河帮,要是他们存心报复,你随时性命不保,以后怎么接生意?在家养病,坐吃山空,不好受吧。”
一下子戳中了她的心口,她挠了挠头,“或许,接点往岭南走的货物,那边不归他们管。”
“我有办法让你挣钱。”他笃定地说道。
“还卖春联吗?”她眼睛都亮了,“还是给人写墓志铭?墓志铭来钱快。”
陈秉正恨铁不成钢地说道:“你先随我回陈家。陈家家规,男丁成婚前,一个月五两银子月钱,成婚后一个月二十两。”
“这么多啊。”她露出艳羡的笑,险些就要流口水了。“什么都不做就有的分,你家真的有钱。”
陈秉正点头道:“不如……”
“这钱不赚白不赚。”林凤君立即理解了他的暗示,“你我二一添作五,一人十两。咱们既然是朋友,绝不叫你吃亏。或者……给我八两就行,我也不挑。”
他看样子有些意兴阑珊,“十两吧,平分,好算。”
“那敢情好,一言为定。”林凤君兴奋得整张脸都红了,“需要我做什么?”
“我慢慢教你,应该不难。”陈秉正伸出手来,他胳膊很长,在身边的褥子上轻轻拍了拍:“先习惯坐在我身边,不能让别人瞧出什么不妥。”
她兴高采烈地走过去在他指的位置上坐了,搓搓手。“还有呢?我都会做好的。”
“称呼先换掉。别再叫我陈大人。”
她一句“相公”卡在嗓子里,就是吐不出来,陈秉正道:“一个月十两,算不算好生意。”
“相公。”这次很顺利,她心想,这比卖艺翻跟头容易多了,主家也好说话。
“嗯。娘子。”
她定了定神,“噢。”
第40章
林凤君往陈秉正脸上望过去, 看见稍微多了一些血色,心里一宽,“伤口还疼不疼?要上药吗?”
“不用了。”他赶紧摇手。
他拒绝得很干脆, 林凤君明白过来,暗笑自己傻, 外头现成的大夫自然给他处理过了,自己毛手毛脚惯了, 肯定弄的不好。“噢。”
他吸了口气, 大概是讲话讲得多了,声音很暗哑,“你给我做的那个痒痒挠不见了。”
她站起身来:“我去拿。”
“先不用。”他伸手想扯她的袖子,她起身太快,没扯到,“再坐一会。”
“噢。”
两个人静默地坐了一会, 林凤君忽然想起新媳妇说的夫妻要“一起吃饭,一起睡觉, 孝敬公婆,生儿育女”,心里一阵发虚,小声道:“扮夫妻……睡觉也一块吗?不好吧。”
陈秉正的表情呆滞了一刹那,“自然是随你的意思。”
林凤君松了口气,“我可以睡在床边上值夜, 不打扰陈大人。”
他叹了口气,“这些事后面再说, 称呼先改了。”
“哦,相公。”林凤君别别扭扭地说道:“我尽量。”
她又问:“我听说那些宅院里的太太小姐,没事不能出院门。进了你家, 还能出来吗?”
陈秉正失笑道:“陈家不是监牢,再说以你的身手,哪里关得住你。”
林凤君暗道这倒是句实话,他这是夸奖自己武艺高强,心里忽忽悠悠地又飘起来,笑道:“那就好。我还想多陪陪我爹,我不想让他一个人。”
他微笑点头:“我明白,你们父女情感深厚。”他忽然顿了一下,然后提高声音叫了一声:“大哥。”
陈秉玉推门进来,眼神探究地在他俩脸上扫过。陈秉正淡淡地说道:“劳烦请我岳父进来。”
陈秉玉拍掌大笑起来,拉着林东华道:“亲家老爷请上坐。”
林东华心里一动,又看女儿安静地坐在床边,脸上有点红,看上去柔柔顺顺,与平日的泼辣风范大相径庭。他不由得一肚子狐疑,险些怀疑陈秉正下了什么迷魂汤药。
他很谨慎地坐了。陈秉玉叫道:“青棠,快上茶,龙井。”
那个很神气的丫鬟端上茶来。她待要递茶给林东华,陈秉正却叫住了:“你先给我。”
他双手接过茶碗,向大哥递了个眼神,将碗又转到陈秉玉手里,陈秉玉便躬身走了几步,将茶送到林东华面前。
陈秉正本来半躺在床上,勉强直起腰恭恭敬敬地欠身道:“岳父大人,小婿有伤在身,不能跪拜。待康复之后,再行大礼。”
林凤君也吃了一惊,看他神色严肃,心中暗道:“陈大人不愧是读书人,礼节这等到位。”
一时众人的眼光都盯在茶碗上。林东华犹豫了一下,心中感叹天命不可违,便接过来抿了一口。陈秉玉笑道:“这样才对。”
丫鬟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陈秉玉又道:“青棠,去外面叫齐了人,进来给二少奶奶磕头。”
林凤君反应了一下,才意识到是说自己,一时手忙脚乱,“不,不用……”又推一推陈秉正,“不要。”
他只是笑道:“她们原该向你行礼,你受着便是。”
青棠看着眼前恍若村妇的林凤君,想起她捡包袱的样子,脸色登时变了,半晌才挤出一个笑,转身刚要出去,林东华却摆手道:“这里不是她们行礼的地方,待凤君进了府上,再跪拜不迟。”
林凤君长长地出了口气。陈秉正点头道:“还是岳父大人想的周全。”
他语气极为谦恭,林凤君虽不懂这一套文绉绉的做派,但看得出他两兄弟对自己父亲尊重有加,心里也暖洋洋的,笑道:“不用这么客气。”
陈秉正也微微勾起了嘴角,他病容憔悴,这一笑便活泛了许多。
陈秉玉喝了口茶:“青棠,你先回去禀告夫人和大少奶奶,让府里做好准备。这里到底是山村野居,万事不足。明日咱们便动身回济州。”
他跟下人说话的时候极有威严,林凤君只觉得比陈秉正当官的时候还胜三分,青棠大气也不敢喘,一叠声地说是。
等丫鬟出去了,他又转为随和的笑脸,对着弟弟说道:“那今晚……”
陈秉正点头道:“大哥,今晚我便和你同睡。”
陈秉玉愕然,“我?”
林凤君正惴惴不安,立时松了口气,不由得感激地望向他,陈秉正点点头:“咱们兄弟也许久未见,倒有些体己话说。”
陈秉玉的表情简直是受宠若惊,他又看看林凤君:“弟妹……”
“我与娘子来日方长。”
林凤君如蒙大赦,闪身出去进了耳房。林东华跟在她身后,将门关起来才黑着脸问道:“刚才怎么回事?”
他问得有点着急了,跟着便是一串咳嗽。她赶忙扶着他坐下:“爹,你还没好透,别上火。”
林东华深深地喘了几口气。他这几日心中煎熬至极,也已筋疲力尽,闭着眼说不出话来。
林凤君服侍他将药吃了,本想把十两银子的事情和盘托出,转念一想,又咽下去了:“爹,你说得对,既然已经拜过天地了,他也还病着,不如等几个月,都养好了再说。不急于一时。”
父亲怀疑地盯着她:“就这样?”
“嗯。他是好人。”她将包袱打开,细细整理那堆破烂衣服,“我想过了,他家也不是龙潭虎穴,我要是想你了,就翻墙出来。”
她抖一抖那件羊皮袄子,将它挂在一旁,“爹,你只管在家好好歇着,不用接生意了。回到济州,我给你买一件好披风,比这件神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