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笑道:“那我让我爹去拜访。”
他却说道:“我到你家去拜访。”
两个人抢着说话,尾巴上几个字恰好都是一样的,堪堪混在一处。他就笑了,“你住附近?”
“对,我家住隔壁平成街。”
此时的将军府内还是风平浪静,只有青棠慌不择路地又跑回小院,上气不接下气。
陈秉正已经挪到了椅子上,笔墨纸砚齐备。他神情严肃,正在一张小纸条上一丝不苟地写着蝇头小楷。
青棠将门关了,神情极度紧张,像是天要塌了:“二少奶奶……不见了。”
陈秉正一挑眉毛,表情似乎并不诧异。他将笔放在笔架上,将纸卷起来:“把院子里的鸽子笼拿进来。”
他打开笼子门,伸手取了一只鸽子出来,将纸用线捆在它脚上,然后学着林凤君的样子用力一送。
鸽子扑棱棱地飞走了,青棠看得目瞪口呆,完全想不到少爷还会驱策禽鸟,“这是……”
“你不用管。”陈秉正吩咐道:“拿几张大些的纸来,女诫……我来写吧。对了,明天回门的东西备齐了没有?”
“回门……”青棠跑了几趟,已经完全晕了,“二少奶奶她……”
“你只管准备。”
“回少爷的话,这都是大少奶奶在管。”
“那你派个小丫头,去请她一趟。”
周怡兰一早上心里七上八下的不安生,进了陈秉正的院子,就一路陪笑:“弟弟。”
陈秉正伏案笔走龙蛇,她立时认出来写的是女诫,心里不自在:“母亲的脾性也是急了些。”
“的确如此。”他口气淡淡的。
周怡兰掏出一张礼单:“看你们觉得合不合适。”
他伸手按住,先将它推到一旁,微笑着问道:“大嫂,我手头能动用的银子大概有多少?”
大嫂觉得这话语来得奇怪,“过去你从不曾在公账上支出,容我回去细算。大概一千五百两总是有的,只是未到年节,母亲没有看过帐,还不能支取。”
“母亲过世前,留给我的田庄还在吗?”
周怡兰反应过来这母亲说的是他和陈秉玉的生身母亲,“还在。”她忽然觉得一股冷汗冒出来,“你不会是……”
她没说出“分家”两个字,可陈秉正也明白了。他摇摇头,“我只是随口一问。”
大嫂吸了口气,“那就好。咱们这样的人家,可轻易分不得。不贤不孝,要被人骂死的。”
“嗯。”陈秉正低下头,“北边十二里铺的庄子,有人打理吗?”
“那里早就荒了。”周怡兰不明所以。
“谢过大嫂。”他看了一眼礼单,“准备得很周到。”
周怡兰临走时,终究心里不安,小声地问道:“要不我去向母亲求一求?”
“不用。”陈秉正冷冷地答道,“母亲罚的对,待我写完这十遍女诫再说。”
第44章
茶馆里茶博士的招呼声此起彼伏, 也有熟人见面,朗声谈笑。林凤君向窗外望去,人们行色匆匆, 都在赶路。“李大夫,你医术好又心善, 实在难得。”
他只是摆手:“别叫我李大夫了,我叫李生白。”
“生白……”她不解地微笑。
“是我爹给我取的, “生死人, 肉白骨”之意。”
她虽不很明白,但很捧场地翘起大拇指:“你爹未卜先知,那时候就知道你是救死扶伤的大夫了。”
李生白苦笑一下,不紧不慢地喝茶,一口一口呷着:“不知道那位受了重伤的公子现在怎么样了。”
林凤君知道他说的是陈秉正,心中顿时涌起一阵骄傲, 连胸脯都挺直了三分,“我按你说的办法做, 晚上到客栈就将刀烧红了,给他切腐肉,上药包扎。有几次的确很凶险,可是他福大命大,终于挺回济州了。我还跟他说,要给你写封信, 多谢你救命之恩呢。”
她当时护送陈秉正回乡,实在另有内情, 可一路艰难坎坷闯下来,已经把陈秉正的命看得极重。她下巴仰着,笑得极为得意, “他是将军府陈家二少爷。”
李生白愕然:“原来……巧了。”
她好奇地问:“什么巧了?”
他轻轻摇头:“没什么。”
林凤君想起陈秉正的腿,虽然烧退了,还是起不了身,“刚好你到了济州,我让他找你复诊便是,说不定很快就能走能跳了。”
李生白从这话里咂摸出味道来,林凤君像是跟这位陈家二少爷很熟,他转念一想倒也正常,他点头,“这样重的伤势,辗转千里还能存活,他应该感谢的是你不是我。”
她顿时飘飘然起来,脸不由自主地红了,连嘴里的椒盐金饼也吃得格外香甜。李生白忽然留意到她的嘴角上黏了一小片酥皮的碎渣,随着她的笑容微微动着,将落未落的样子。他的心冷不丁有点发痒,竟不自觉地伸手想去帮她弄掉。
手刚抬起来,她忽然问道:“你要在济州呆几个月,那个病人是不是病得很重?”
李生白笑了笑,赶紧将手放下了,“她身体虚弱,调理身体不是一朝一夕的事。”
“哦。”她想了想,“岂不是连过年也回不了京城,不能和妻子儿女团聚,真是可怜。你要跟铺子里多要些花红,不能被东家糊弄了。”
他听她言语真诚,忍不住微笑道:“我尚未娶妻,也无儿女,在济州人生地不熟。”
“那……我爹可以带你四处去逛一逛。”她本来想说自己,话到嘴边还是咽下去了,“几个月下来,病人要是治不好怎么办?会找你麻烦吗?”
“医道本就是尽人事听天命,做大夫的穷尽所能,剩下的只能靠天意。可是总要尽力在先。”
林凤君忽然心里一动,想起父亲那句“有始有终”的话来,一时心有戚戚,“做镖师讲究得人钱财,忠人之事,大概一个意思。比如护送镖物,山贼要来抢,只能拼尽全力去挡着,实在打不过,也没办法。”
李生白听她讲话虽直白,道理却极正,顿时起了知己之意,笑道:“林姑娘说的极是,不战而逃,可不是好汉。”
林凤君猛然想起陈秉正还躺在床上,心里暗道:“我这样从陈家溜出来,算不算不战而逃呢?万一帮主发火,连他一起吃挂落,岂不是害了他。他后娘难为我,他没有错。”
这念头在脑子里不断盘旋,她脸色就犹疑起来,眼神飘忽。“若是不明不白地回了家,父亲也怕我遭报应,又惹他担忧。”
李生白看得仔细:“林姑娘,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没有。”她惶然地站起身来,“改天……改天我带着父亲去找你看诊。大通客栈,我记得。”
她拱手作别:“我得走了,告辞。”
李生白茫然地跟着起身,两个人一前一后走到大街上,她点头道:“李大夫,谢谢你请我喝茶。”
“不足挂齿。”
林凤君走了两步,忽然想起一件事来,“你……读没读过白娘子的故事,知道许宣和她最后怎么样了?”
李生白全然不懂,“这是什么?”
她叹了口气,“那就算了,我从京城买的图画书,只读了一小半就遗失了,着实牵肠挂肚,不知道下文。”
他就笑了,“未曾读过。”
她点一点头,大踏步离开了。李生白看见她的背影匆匆消失在人群里,只觉得她为人豪爽,行事利落,有种说不出的欣喜浮上来。他看着街边卖冰糖葫芦的,卖小玩意的,冲油茶的,仿佛桩桩件件与她相关。她喜欢吃冰糖葫芦吗,大概喜欢,看她吃粉团很投入的样子……忽然又想起她嘴角的酥皮碎渣,到底记不起最后擦掉了没有。
忽然他停住了脚步,前面有座书场,外头挂着大幅招贴,“全新力作,白娘子永镇雷峰塔。”
林凤君待要往陈府走,又不舍得父亲。好不容易出来了,总还是要见一面,她想他想得发慌。
她快步走进平成街,推一推自己家那扇小小的木门,竟是用链子锁着的,父亲不在家。她有些诧异,他平日从不爱出门瞎逛,在家洗衣做饭收拾屋子也很自得其乐。
“大概是我不在家,他实在是太寂寞了。”她叹了口气,摇头道:“爹,对不住,你再等等,很快有团聚的一日。”
此时此刻,陈秉正的院子里还是波澜不惊,青棠看见二少爷写了满满一张字,一刻未停又埋头写另外一张,有些心疼,便自去斟茶。
陈秉正全然没理会茶碗,眼睛一直在望着院子里:“鸽子回来没有?”
她赶紧走出去四处观望,万里无云,蓝天下什么也没有。“没回来。”
陈秉正面无表情地点了下头,笔下速度不减分毫,“青棠,你将屋里的银丝炭都叫人收拾起来,明天一起送上回门的马车。”
“都要吗?”她赶紧确认。
“对,有多少送多少。”
写了一会字,他又道:“将抽屉里的松花石砚台包起来,磕掉一小块的那个。桌上的山水摆件拿着。书架上的《柳河东集》放进箱子一总抬着。还有……有个很像鸡毛掸子的痒痒挠,给我放在包袱里。”
青棠听得傻了,“二少爷,这是回门,怎么……像搬家一样。”
“找两个小丫头一起弄。”他语气不容置疑,“就现在。”
青棠踩着木梯子上上下下,将厚重的十几本《柳河东集》拿了下来,放进书箱。那个痒痒挠……被她险些丢掉一次,她仔细瞧了瞧,看不出有什么宝贵。
她只觉得今天早上的事样样出人意表,所有人都跟发了疯似的,先是夫人,再是二少奶奶,然后……二少爷看着正常,但办起事来又好像不正常了。
正胡思乱想间,忽然眼尖的丫鬟叫道:“有鸽子。”
一只白色的鸽子从空中落下,在天井的鸽笼上停住了,跟里面的那只鸽子一起咕咕叫起来。
她按照吩咐将它捉进来。陈秉正将鸽子腿上的纸条接下来读了,用火折子将纸条引燃,又摸了摸鸽子的羽毛:“多亏你了。”
他立即挺直了背,眼睛闪着光,回头招呼:“青棠,不要收东西了,原样放回去。”
“什么?”她目瞪口呆。
“交给小丫头们放,你现在有更重要的事。”他停了笔,桌子上地上全是新写出来的《女诫》,墨迹还未干。“你跟我娘子身量相仿,你穿一套红衣绿裙,拿着这几张纸,从祠堂窗户摸进去,只当是我娘子在写字。”
她瞪大了眼睛,只觉得二少爷在众人里疯的最厉害,得赶紧请大夫了,“这……刘嬷嬷又不是瞎子,她可是夫人身边一等一的机灵人。”
“祠堂里点着蜡烛,但只有几支,从背后看,影影绰绰,瞧不出换了人。”陈秉正笃定地说道,“刘嬷嬷有要紧事,一定不会细看。”
“这……”
“快去。”他咳了一声,将纸塞给她,“我绝不害你。”
青棠索性放弃了思考,她换了一身红衣绿裙,盘上头发,陈秉正略皱了皱眉头:“我娘子的衣裳似乎还要花哨些,脚也大,不过三分像也够了。”
她急匆匆地出门,从花园绕行,穿过假山,到了祠堂后身。她轻轻推开那扇打开的窗户,深吸了口气刚要往里爬,又愣住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林凤君已经回来了,正趴在桌子上安静地睡觉。地上一堆写过的白纸,上面全是毛笔画出的黑色圈圈。
第45章
林凤君从迷糊中睁开眼睛, 擦擦嘴角的口水。她只觉得自己被笼罩在昏黄的光晕里。祠堂内点着几支长长的白蜡烛,烛光映照在一行又一行牌位上,留下斑驳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