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不容易吃完了饭,喝了汤,丫鬟送上茶来。她心里一阵欢悦,“总算轮到我们吃了吧。”
没想到就在她眼皮子底下,仆妇们将碟子撤走了,一个也没留,好多菜都只动了一筷子。
她咽了一口唾沫,忍着没有动。大嫂看起来气定神闲,不知道是不是出门前已经在屋里吃饱肚子了,不然大冷天的可真不好过。
黄夫人开始喝茶,大嫂还是站着。
“丫头们伺候得怎么样?”
“很好。”林凤君想了想,的确不错。
“青棠这丫头,我看性子很稳重,以后就让她跟着伺候你吧。秉正的脾气,她还略知道些。”
青棠便上来磕头:“谢夫人。”
周怡兰心里又是一动,她知道黄夫人这句话意味着什么。新媳妇敬茶的日子,往新郎官屋里塞人,那是很不满意了。
可弟媳却傻乎乎地笑着,大概是根本没听懂。真是天真。
黄夫人又咳了一声,脸转向林凤君,皮笑肉不笑地说道:“老二媳妇,新婚燕尔,腻歪些也是有的,只是秉正病着,哪里经得起你这么折腾。”
林凤君直接被说得懵了,她在脑子里回想,折腾,什么折腾?
黄夫人见她一脸茫然,也不好说得太露骨,“你们也要修身养性,不能累着。”
“噢。”她明白了,大概是早上打拳被丫头瞧见,跑来告状说嘴,“没事,一点不累,我有的是力气。”
一堆丫鬟仆妇全憋不住了,吃吃地笑起来,也有站在后面笑得弯下腰去的。林凤君不懂她们在笑什么,但知道不怀好意。
黄夫人的脸突然变得很黑,话语中带着怒气,“为人媳妇,谦恭谨慎乃是本分。”
林凤君不明所以,她环顾四周,都是偷偷笑着的人。她哪里不谦恭,哪里不谨慎了。
周怡兰看她一个人仓惶地站在中央,心里一阵不忍,开口道:“母亲,弟媳初来乍到……”
“初归新妇,落地孩儿。我若不教,日后旁人笑得是我,是陈家。”黄夫人声音抬得很高,“刘嬷嬷,带她去宗祠,抄十遍女诫,抄不完不准出来。”
林凤君直到被几个仆妇带到宗祠里,还是很茫然。她不知道这群高门大户的女人到底在想什么,明明自己已经梳洗打扮过了,早上走了好远的路,一口饭都没有吃上,刚说了两句话,就被赶到这里。
刘嬷嬷塞给她一本书,笔墨纸砚都摆在桌上,光白纸就是厚厚一摞。“二少奶奶,是夫人的吩咐,我们奴才只是照章办事,可别怪罪。我们就在外头守着,写完了叫我们。”
门又被关上了。她看着面前的重重牌位。长明灯的灯光在黑暗中轻轻跳动。她将书甩在一旁,心里只有憋屈。被人笑……凭什么练拳就要被人笑,这是她安身立命的本事。
肚子咕咕地叫得厉害,五脏六腑都要被翻过来了。从小到大,父母对她都是掌上明珠一样的宠爱,就算在江湖走镖的主家也没这么嫌弃过,做什么都不对。她想来想去,只有一个原因——她指着陈家列祖列宗的牌位叫道:“你们陈家就是柿子专挑软的捏,欺负老实人。”
青棠三步并作两步回了小院。今时不同往日,夫人发过话,她就是二房的人了,林凤君便是她的正经主子,二少奶奶在夫人跟前没脸,也就是二房没脸。
她连说带比划地跟陈秉正把事情演了一遍,他脸色登时变了,险些从床上跳起来,“祠堂?女诫?”
“是。”
陈秉正一掌拍在床头,“糟了。”
他定了定神,“不要惊动别人,你先带两块点心,偷偷从祠堂后面打开窗户,递给二少奶奶。”
“那抄书……”
“送点心要紧,快去。”
青棠脑子也乱了,她按照他说的,抄小路直奔祠堂后门。
后门关的严严实实,还上了锁。她又试着去推花窗,试了几扇终于开了一扇,她从缝隙里低声叫道:“二少奶奶,我给你送吃的了。”
无人回应。
她大着胆子又叫了一声,还是没有人回答。她探进半个头左右张望,书被扔在地下,祠堂里已经是空无一人。
第43章
清晨的薄雾还未散尽, 太阳已经出来了,暖意却极其有限。草丛已经变成枯黄色,上头结了一层白霜, 泛着冷冷的光。茶馆的门口挂着布幌子,在微风中飘摇。整条街渐渐苏醒, 市井的烟火气随着晨光一点点弥漫开来。
街角的一个布庄里,一个小姑娘仔细地卸下门板, 发出吱吱呀呀的轻微响动。冷不防一道红色的影子闪过, 有个人从门缝里挤进大堂。
小姑娘被吓得险些尖叫出声,随即一个熟悉的声音将她拉到一边,小声道:“娇鸾,是我。”
这小姑娘约莫十四五岁、扎着双丫髻,穿一身青布衣裳,正是房东家的女儿娇鸾。她松了口气, 眼里闪着惊喜的光,握住凤君的手, “你怎么在这里。”
她打量着林凤君的大红妆花通袖袄和缎裙,济州城里一等一的贵妇人打扮,“好一阵子不见,就听说你嫁进陈家享福了。”
“别提了。”林凤君叹口气,“先帮我个忙。”
两个人一起动手,好不容易将这身厚重衣服脱下来, 娇鸾捏着满绣的锦缎衣料啧啧连声:“我可是懂行的,光这绣花都要三四个月呢, 还说不是享福。”
她从衣箱里拿了自己的一套外衣,林凤君快手快脚地换上,一脸窘迫:“有吃的吗, 我饿了。”
娇鸾被她一气呵成的动作弄得一头雾水,转身上楼拿了一包糕点给她,林凤君委实是饿得狠了,掏出一块芋泥糕,也顾不得什么吃相,就往嘴里送,一会又是一块。想是吃得太快,忽然噎住了,糕饼堵在胸口,整个人喘不上气来。
她手扣着喉咙使劲。娇鸾吓了一跳,急忙冲上来给她拍着背,又端过一碗水来。林凤君眼泪都憋了出来,自己抚着胸口不住喘息。两块糕点下肚,心口好像有点暖意了,她的肩膀才松下来,窝在角落的椅子上,一边咕咚咕咚喝热水,一边嘟囔道:“娇鸾,我饿了一早上,都快扁了。刚刚溜出来,大街上过路行人都盯着看。我想去买点吃的,又没带散碎银子。”
娇鸾吓得目瞪口呆:“你说的这是陈府吗?我还以为进了丐帮。”
“差不多。”林凤君掰着手指头进行对比,“人数都挺多,也分三六九等,也有帮主,帮主不赏饭就饿着。”
娇鸾好奇地问道:“你怎么不回家呢?”
“也不是没想过。”她摇摇头,“我爹最近也累了,得在家好生歇着。我贸贸然跑回去,只怕他忧心。”
娇鸾看她一脸颓丧,也感同身受地说道,“原来陈家……待你不好啊。都说他家有钱,原来这样刻薄。我跟姐妹们说起来,还羡慕你交了好运呢。”
“有好有坏。可不让吃饭实在忍不了,我没有大嫂那样的金刚钻,揽不了瓷器活儿。”她将一身华贵的衣裙叠好,忽然又摸到早上黄夫人和大嫂送的首饰盒子,心想:“这首饰是归我吗?要不要跟陈大人说一声。算了,毕竟朋友一场,不占这个便宜。”
她犹豫了一下,又问道:“娇鸾,我爹的房租结过了吗?”
“结了。他将明年的也给了。”
她有点急了,买房置业的大事父亲总是不放在心上,“娇鸾,先借我点散钱。”
林凤君在大街上游走着,穿着一身朴素的衣裙,熟悉的感觉又回来了。脑子里的念头像走马灯转个不停。她望一望天上的太阳,大概过了半个时辰。祠堂门口的仆妇会不会已经发现了?帮主是肯定要生气的,连累陈大人估计也要被黑着脸骂两句,就此散伙。
她很快就排到了刚出锅的葱油饼,用油纸包裹着,热得险些握不住。外皮炸成金黄色,微微鼓起,酥脆得仿佛一碰就碎,一口咬下去咔咔作响,里面却是柔软绵密有嚼劲,油香和葱花的香味搅合在一起,让人从舌头到肠胃都充满了热气。
油饼下肚,通体舒泰。刚才被帮主为难的不痛快也都丢在一旁了,只当是个脑子有毛病的主家。到底是不该答应陈大人进府,才几天的工夫,估计这个月的十两不能到手。算了,只当没花钱泡了一趟热水澡,一点不亏。
她先把陈府的事丢在一旁,还是办大事要紧。
铺子里的牙人见到这么一位还在嚼着葱油饼的年轻姑娘,怀疑地打量了几眼,才有气无力地问道:“买房还是置地?”
“买房。”林凤君暗暗想道:“找块地安顿下来种田也好。”
“要带门面的还是不带的?院子呢?”
林凤君想了想,后面总得有生意要谈,来喜也得有地方养着,“都带吧。”
“迎春街附近有房子挂牌,二百二十两起步。地上两层,一层三间房,有门面没院子。带院子的价钱更高。”
她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脱口而出:“怎么又贵了。”
牙人抱着胳膊笑道:“小姑娘,咱们济州好歹也算是个重镇,迎春街又是最繁华的大街,人流畅旺,二百多两不算什么,过往豪客多着呢。这几年海盗倭寇闹个不停,富户都往这里搬,水涨船高,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她闷头算了算,立契、佣金和税钱加一起,得准备小三百两银子。陈秉玉虽然给了一百五十两,还不够花。
牙人见她掰着指头念念有词,知道手里差钱,他倒也没怠慢,笑道:“小姑娘,哪天若是想买了,便来找我,佣金给你算便宜些。”
一口气提了上来,她肩膀顿时又觉得沉重了,要是在陈府,再攒一年勉强能够得着。若陈家大方,这两件首饰能变卖,也许能早些?
她茫茫然地一通乱走,也不知走了多久,走到了哪里。抬眼环顾,原来前面再走一条街就是平成街,几百步就到家了。她忽然鼻子酸酸的,真想飞奔过去叩响了门,父亲一定不会怪她的,她做什么都不会。
忽然身后一阵极快的马蹄声,她回头望去,只见一匹枣红大马疾驰而来,马上的大概是个富家子弟,锦衣华服,腰间玉佩叮当作响。那马儿来势汹汹,顷刻之间就到了跟前。
“让开!都让开!”后面骑马的随从厉声呼喝,马鞭啪啪乱响。道路两旁的小贩慌忙去护自己的摊子,可已经来不及了。马蹄翻飞,踢翻了一个菜筐,白菜茄子滚了一地。
林凤君叫道:“别走!”
那富家子弟并没有停住,随手从怀中摸出一锭银子一抛,银子骨碌碌滚到她脚边。
那菜贩是个二十几岁的农妇带着个小女孩,被吓得傻了,慌慌张张地去路面上捡拾散落的菜,谁料后面的随从又跟上来,马蹄飞快起落,眼看就要将小女孩撞倒。
说时迟那时快,林凤君飞奔到路边,右手一抄,将吓呆的孩子揽入怀中。她带着孩子纵身一跃,堪堪避过马蹄。尘土飞扬中,她抱着孩子在地上滚了几圈,卸去冲力。
待尘埃落定,她低头查看怀中的孩子:“伤到没有?”
孩子这才回过神,”哇”的一声哭了。她低头看去,孩子胳膊上被石子划了长长的一道,血珠子已经冒了出来。
农妇跌跌撞撞地跑过来,“多谢……”
林凤君将银子塞给她:“别谢我,快找大夫。”
农妇看看女儿受伤的胳膊,将银子攥紧了,嗫嚅道:“我……我看就不用了,庄户人家,自己长一长……”
凤君眼睛都睁大了,刚想说话,忽然旁边有个人道:“我来瞧瞧。”
她听见这声音有些熟悉,抬眼一看,那人拿着一件红木的提梁药箱,身穿青色直裰,正是在京城见过的李大夫。
她喜出望外:“怎么是你。”
李大夫微笑道:“林姑娘,果然有缘又见面了。”
他蹲下身子,耐心地给女孩包扎完毕。农妇一叠声地说谢谢。林凤君笑道:“总要给大夫诊金对吧。”
李大夫却摆摆手:“不用了,举手之劳。”他直起腰来,指着旁边的茶馆,“既然有缘再见,不如我做东,请姑娘喝杯清茶也好。”
林凤君得见故人,也满心欢喜,立即就应了。李大夫说是清茶,叫了一壶虎丘茶又加了些茶点:一碟果馅椒盐金饼,一碟粉团。
她看他出手大方,忍不住笑了,“李大夫,你可真有意思,打认识你,就没见你挣过钱,店里不找你麻烦啊。”
李大夫笑道:“我为人和气,便是挣不到钱也不怕。”
林凤君只是不信,“那你到济州……”
“有个病人需要调理身体。”
“从京城请大夫啊。”她想了想,“要在济州呆很久吗?”
“呆几个月吧。”李大夫笑得很灿烂,“我接了这封信,还有点遗憾,早知道跟你们结伴同行,路上还有个照应。”
林凤君想起这一路风霜辛苦,心想还是算了,何苦多连累一个人,嘴上却笑道:“多谢。”
李大夫又道:“我在济州住在大通客栈。”
她点头:“我知道,就是将军府南面那条街上。那家客栈是济州最好的。”
“不知道令尊的身体好些没有。我开的药应该早就吃完了,是复诊的时候。不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