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作之合?”林凤君皱了皱眉头,这样说也不算错,但总有些怪。她讪笑:“李大夫,你喝不喝龙井,我给你倒茶去。”
陈秉正将眼前系着红绸的盒子打开,一股浓郁的香味扑面而来,里头是双喜模子压成的桂花糖,他笑道:“我娘子说得对,李大夫是我的救命恩人,没有你便结不成这段良缘,请沾一沾喜气。”
李生白浑浑噩噩地拈起一颗来,这是冰糖粉和桂花糖泥混在一处压实了的,细致精巧,非高门大户置办不起。模子扣成的双喜字简直像是针灸用的长针,直直地扎进他眼里,刺得他两眼发黑。他把糖放进嘴里,没什么味道,是酸是甜全尝不出。
林凤君给他递上茶来,他思量着总该说些祝贺的话,不然就不礼貌了,于是开口道:“恭喜恭喜。”再补上一句:“天作之合。”
陈秉正笑着点头。他强撑着要起身:“既然是回门,我……不打扰你们的家宴。”
林凤君赶忙拉住他的袖子,“择日不如撞日,酒菜已经定了,稍后就到。你要是不教我怎么处置上药,他可不能活着到济州。”
“娘子说的是。”
他没有起身。腿脚还是软的,只怕站起来落在人眼里,陡然成了笑话。雨打在窗户上噼啪乱响,鸽子尽数飞到屋檐下,无声地躲雨。林凤君将炭盆点上,是银丝炭,将屋里烤得暖烘烘。
李生白端起碗来喝着茶,嗓子里一股酸涩,总该说点什么。他定一定神,“对了,伯父若是方便,能不能复诊一下?”
林东华笑道:“凤君也是大病初愈……”
他连忙问:“怎么了?”
这一句说得有点急了,他立时感觉陈秉正的眼神朝他扫过来,不动声色。
林凤君赶紧摇头:“爹,我没事,我强壮得很。人家李大夫来家做客,咱们倒像是非要省这笔诊金。”
陈秉正说道:“凤君在路上是受了点伤。”
“路上掉水里了,很快爬上来,一点事没有。”她笑着指向陈秉正,“他伤得厉害。”
李生白深吸进一口气,“一个一个来。”
林凤君坐下了,将袖子扯了扯,露出手腕。
他愣了一下,从袖子里拿出一张丝帕,仔细地垫在她手腕上,她笑道:“你还怪细心的。”
她脉象很稳健有力,节奏均匀。李生白微笑点头:“很好。”
林凤君很得意,向着陈秉正眨眼睛:“我就说是铁打的坯子,天塌下来都得我顶着。”
她把父亲拉过来,他认真地把脉,“脉象有些浮,是脾肾双虚之兆。”
她有点着急了,“很严重吗?”
“比在京城的时候好得多,好生歇息,进补即可。”他提笔写方子,“照此抓药,一天一副。”
她松了口气,“李大夫,你人真好。”
李生白待要把方子递过去,又想到什么,“你不在家,煎药大概不方便,我给你开丸药。”
“多谢大夫。”
这种对话是李生白说惯了的,熟极而流。他很快安静下来,只做大夫似乎也不难。他略略转身,“那我给陈公子也瞧一瞧。”
林凤君比划着:“本来都烂成了洞,刀切过腐肉,长出来的新肉是粉红色的,可好看啦。”她走上前,“相公,把裤子脱了。给李大夫瞧瞧。”
陈秉正眼皮一跳,林凤君已经伸手扒拉他的外袍,他赶紧推拒:“不行不行。”
她立起眉毛,“怎么不行?”
“今天是回门,不方便,改日请大夫到家……”
“哪里不方便。”她拉他的胳膊,他没处躲,“当时你被打成一口气的时候,李大夫给你剜过多少烂肉,什么没见过。”
陈秉正有点慌乱,匆忙中他和李生白对了一下眼神,彼此都有些心照不宣,倒是林凤君无知无觉。
她要去背他,他硬是不肯。结果父女俩连拉带扯地将他抬上床,林凤君亲自上手将陈秉正的裤子脱了。陈秉正只觉得尊严尽丧,将脸埋在床褥中不说话。
李生白看见她熟练的动作,心中五味杂陈,只得集中精力瞧着伤处。那里果然是一副新生的景象,可见路上护理得很精心。千里归途,殊为不易,大概是照拂中生了情愫,所以……
林凤君看李生白脸色阴晴不定,心里打起鼓来,小声问道:“还能站起来吗?”
李生白伸手去按他骨头断裂的地方,一寸寸捏着骨茬。陈秉正禁不住嚎叫起来,叫了两声又忍住了。李生白忽然想道:“如果被打板子能换来……”
林凤君站在旁边,忧心忡忡地看着:“大夫,你只管说实话。”
她言语真诚,他从胡思乱想中回过神来,却没有接她的话头,而是跟陈秉正说了一句:“陈公子,你可信我?”
她笑了:“这话说得蹊跷了,病人当然得信医生的,不信你信谁。”
陈秉正转过脸来,两个男人瞬间用眼神交换了千言万语,随即他点头道:“非仁爱之士不行托也。”
李生白立刻懂了,他沉吟片刻,“明理以尽术。”
陈秉正笑了:“起死回生,恩同天地。”
李生白按着他的膝盖说道:“当日在京城我教给林姑娘的只是保命救急之法。陈公子骨头断裂,需以手法正骨。先用小夹板固定,我再手摸调整,假以时日,能慢慢行走。只是……”
林凤君听得稀里糊涂,但见他犹豫,便说道:“他会不会瘸?瘸了也不怕。”
陈秉正见她说得发自肺腑,心中一宽,苦笑道,“李大夫想必是担忧我一旦残疾,再不能出仕。功名于陈某已是浮云,并不挂怀。请从容医治便是。”
李生白便点头:“改日我登门医治不迟。”
林凤君见陈秉正眉头紧锁着,猜想他内心恐慌,便俯身在他耳边小声道:“做镖师的,断手断脚落下残疾也是常有的事。瘸子算什么,龙门镖局有个姓赵的镖师,腿齐根断了,绑了根木棍行走,外头全看不出来。”
她一边说一边笑,显然是毫不在意,陈秉正被她感染了,也跟着笑了几声。李生白在旁边看得心中酸苦,便说道:“伯母是不是在厨房?我一并拜会。”
林凤君的脸色立时变了,垂下眼睛:“家母去世多年了。”
李生白浑身一凛,“对不住。”
他尴尬地扭头,她赶忙说道:“还有一个病人……不,公鸡你能瞧吗?”
陈秉正打断:“娘子,李大夫又不是兽医。”
“让李大夫见识一下奇景。”她冲出去将公鸡抱进来,鸡胸脯上的纱布被血染了一片,“被我爹的袖箭扎中了,还这么神气。”
林东华想要阻止,已经来不及了。李生白伸手将纱布解开,皱眉道:“奇怪,全不像是扎进去的伤口,倒像是用刀刃割出来的。”
他指着给她看:“从这里进去,这里出来,横着切了一刀。”
她迷惑不解地看着父亲:“爹,到底怎么回事?”
林东华被问得张口结舌,挠了挠头,忽然说道:“我……我本想将这公鸡宰了,炖了给女婿做鸡汤。回门宴多要紧。”
她跺脚道:“爹,你可真舍得,怎么能把咱家的宝贝给他吃呢,万万不能够。”
陈秉正尴尬地低下头去,林凤君忽然觉得有些不妥,连忙解释道:“这只公鸡打遍平成街无敌手,所以起名叫霸天。”
陈秉正琢磨着这名字,的确比自己地位高些,苦笑道:“鸡汤……同兴楼待会送。”
李生白又给公鸡上了点药,它傲然地踱了两步,飞出门去。他看着这小院,养着牛,养着鸽子公鸡,算不上宽敞,但生机勃勃。林姑娘也是个活泼的性子,有见识有主张。他叹了口气,想什么都想到她身上,可她已经是陈夫人了,想一下也是越礼。
不一会,果然伙计冒着雨送了许多食盒过来,凉菜,炒菜,炖菜,果品,样样都是拿得出手的。
三个男人的吃相都很慢条斯理,林凤君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总觉得自己在这桌上格格不入。
陈秉正将一道蟹酿橙揭开递到林凤君面前,忽然问道:“李大夫,京城益源堂的东家,李彦修太医……”
李生白站起身来,躬身低头道:“正是家父。”
林凤君吓了一跳:“原来你这么厉害。怪不得不挣钱也没事,原来铺子是你自己家的。”
李生白苦笑道:“不敢借家父的名声。李某出师已久,当自食其力。”
陈秉正的手顿了一下,微笑道:“大丈夫理当如此,陈某佩服。”
“陈公子当日秉公直言,不畏……”
陈秉正咳了一声:“莫再提了。”
这顿饭吃得很沉默,吃完了,雨也渐渐停歇,李生白便拱手告辞。林凤君笑道:“我们送你回客栈便是。”
李生白只是摇头,“我还有些私事。”
“反正你在济州人生地不熟,以后常来常往,别跟我们客气。”
林凤君又和父亲说了些闲话,他看天色还是阴着,便催她早回。她跳墙出来一次,忖度着不难,眨眨眼睛笑道:“爹,我随时来看你。”
林东华忽然瞧见李生白送的点心堆在一旁,他塞给女儿:“你拿着吃吧,我吃不动。”
陈秉正上了马车,窝在角落里一言不发。她安慰地说道:“李大夫说能治就是能治。”
他垂下头去,她向外一望,忽然瞧见街边不远处有李生白撑着伞的背影,她掀开帘子招手:“李大夫……”
李生白没有听见,萧瑟的背影瞬间消失在街角。她叹口气,“算了,他可能真是有私事。”
她打开点心盒子,里面是果馅椒盐金饼、粉团和桂花山楂糕,样样都很漂亮。
他安静地看着那些点心,林凤君愕然道:“你没吃饱?”
他一言不发。
“到我家吃饭,你饿着回去,算怎么回事。”
他幽幽地开口道:“大街上贩夫走卒,各有糊口的本事。李大夫家学渊源,尚能自食其力。我……”
“你觉得自己是个废人了?”
“仰仗祖业,与废人何异。”
“我听不懂。”
“娘子,我以后是一个无所事事的瘸子,靠领月钱混日子。”他黑着脸说道。
她用手比了个磨墨的姿势,“挣钱的法子多的是。年关将至,我估计春联更好卖。要不我去城隍庙门口摆个摊?卖字不丢人。”
他终于笑起来。
李生白继续往前走了一百多步,在书场门口停下了。大门口有伙计懒洋洋地说道:“贵客请回吧,这回书卖了个满座。”
“我定了雅间。”他从袖子里掏出一张洒金红纸的笺子,伙计立刻殷勤起来,“几位客人都到了没有?”
他苦笑道:“就我自己。”
伙计愣了一下,随即又堆上笑容:“楼上请,要什么茶?”
一声醒木拍案,惊得满堂听书的宾客骤然噤声。穿着长衫的说书先生猛然抖开了扇子,微笑着用眼神从前场扫到包厢。
“列位看官……”他拖着长长的尾音,声音悠然地传进李生白耳朵里,”今日不说前朝兴废事,单表那西湖畔一桩奇案。话说当日阴雨蒙蒙……”
第48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