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棠将烛台上的蜡烛点上了, 书桌上摆着一封请帖。她笑道:“门房刚刚送来的,点名给二少爷。”
林凤君看见这是一封素笺,样式并不华丽, 但字很好看。
他将外头的衣裳脱了,翻了翻请帖, 将它扔到一边,又默然坐下。
他脸上的表情没怎么变, 可是林凤君觉得脸色更黑了, 如果刚才还像是阴云密布,现在就是乌云盖顶,雨将落未落的样子。从自己家回来他就这样,莫非是自己家招待不周,没杀鸡给他吃?但杀掉霸天是万万不能的。
她试探着问道:“谁要请你吃酒?”
“济州府学。”他简单直接地说道,“举子们要上京会试, 济州府大小官员,勋贵耆老夹道欢送, 祝举子榜上有名,衣锦还乡。”
“那很好啊,酒席一定奢华气派。”她迷迷糊糊地说。青棠赶紧扯了扯她的袖子,示意别说了。
林凤君明白过来了,当年陈秉正在这种宴席上一定是人人捧着,得意非凡, 如今……他轻声叹道:“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
她不懂诗, 可大概明白他的意思。大概才子也跟韭菜似的,一茬接一茬,前头的很快就不新鲜了。她笑道:“那你去不去啊。”
“我病着, 不便行走。”他脖子一梗。
话倒没错,她笑眯眯地将请帖拿在手里,“不想去就算了,你家不缺酒喝。”
他安静地看着床头那一本《柳河东集》,可是林凤君半晌听不见翻页的声音。她笑道:“相公,我行走江湖有几样法宝你想不想知道?”
“你说。”
“胆子要大,脸皮要厚。”后面其实还有“忍得住,放得下”,可她想想自己做不到,也就算了。“作诗作文章,你还是比他们强。”
“不算什么。”
“别人我都不信,可我爹说你写得好,你就一定好。”
他闭上眼睛一言不发,林凤君笑道:“你们念书的人清高,我可不同,做镖户不比镖局,接到生意只能靠自己出去跑,窝在家里谁也瞧不见你,有三分得吹出去十分,不然谁请你。”
他闷闷地说道,“你不是说过吗,老天爷饿不死瞎眼的家雀儿。”
林凤君突然有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憋闷感,她扭着脸道:“不许学我说话。”
“嗯。”
“你刚才还说,不想无所事事,就靠领月银混日子。”
两个人又进入了尴尬的沉默。气氛一片冰冷,越来越冷……林凤君回过神来,确实冷,炭盆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灭了。
她赶忙问青棠:“怎么不加新的?”
青棠的脸刷地一下就白了,“二少爷……那天让我把炭用篓子收了,搁在马车里。”
陈秉正反应过来了,当时他只顾着观望着鸽子回没回来,想依着凤君的性子做两手打算。后来屋里的东西是搁置回原地了,可几篓子银丝炭没拿回来。
青棠意识到自己犯了个错误,可回想当时的兵荒马乱,实在顾不得这许多。她都快哭了,“对不住少爷少奶奶,是我……思虑不周,我……”
林凤君皱眉道:“马车?难道送我家去了?”
陈秉正打断了她:“是我的意思,今年冬天冷得很,我怕岳父大人一个人在家觉得冷,又是大病初愈,所以就多送了些。”
她跺脚:“我爹哪里用的了那么多,我身体健壮,你怎么办?万一冻出个二五六,又得费事吃药。我回家将炭火拿着,快去快回。”
她说着就转身要出门,陈秉正赶忙叫道:“回来。”
林凤君风风火火,压根不听他的。他灵机一动,将胸前的哨子一吹,声音尖利,她立即就停下了。
他嘴角挤出来笑容:“娘子,回门送出去的礼,哪有收回来的道理,换你家街坊邻居看见了,笑掉大牙。”
四目相对,她索性在他身边坐下了,搓着手道,“陈……相公,我知道你待我很好。我家不能再占便宜,我心里过不去。”
陈秉正微笑道:“都是些小事,明天再说。青棠,倒两个汤婆子来。”
他挥挥手让青棠出去,她提心吊胆地走了。
林凤君挠了挠头,抱过被褥往他身上堆,一床又一床,上头的刺绣堆叠起来照得人眼睛发花,他只是摇头,“你怕不要把我压死。”
“不会。”
她将小榻搬过来,自己坐了。小榻比床矮一些,她正好将下巴垫在厚厚的被褥上,默默地瞧着陈秉正,像是怕他忽然被冻僵了似的。她心里越想越柔软,一早就知道他是个好人,肯定是看自己家里寒素,怕买不起炭火,所以借着回门的工夫送了许多。
陈秉正被她感激满满的眼神瞧得一阵心虚。他咳了一声,将眼光转向请贴,“你说得也不是没道理,其实读书跟走镖一个样,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都是卖手艺的。你刚才说的……胆子要大,脸皮要厚。”
她立即高兴起来,对着他伸大拇指,“别人说什么,不必在意,该忘就忘。”
她侧着脑袋,一头黑发垂在肩上,刘海有点乱,眼睛乌溜溜转着,笑得毫无心机。他看得有些出神,忽然伸手将她额头前边乱飞的刘海拨了拨,露出光洁的脑门。
她吓了一跳,往后稍微缩了一下,他赶紧找补:“听说脑门大的人聪明。”
林凤君忽然想到那句“大聪明”,可她也不细究里头的各种意思,便挑一挑眉毛,“只当你夸我了。”
陈秉正苦笑,像是在跟她讲话,也像是自言自语:“清高,清而不高,到头来害人害己。我是该给郑越写封信,报一下平安。”
她眨眨眼睛,“他一定很惦记你,也许还有别人也想你。”
他摇头道:“不会。”
忽然他“阿嚏”一声打了个巨大的喷嚏,她笑道:“这便是有人惦念了。”
话音未落,他连着打了好几个,眼泪鼻涕都下来了,她在一旁数着,“一、二、三、四……人还挺多。”
“是着凉了。”陈秉正淡淡地说道,“大聪明,不要胡思乱想。”
他掏了一块帕子擦着,泪眼朦胧地瞧着她。她心里又来了点内疚,收了他的炭火,害得他病了,总该做点什么。
她忽然用胳膊肘支着向上一跳,轻轻巧巧地落在床上,跟他正对面。她撩开厚重的被子,将自己的身体溜进去,是个“两头睡”的姿势。
陈秉正只觉得脑子里在轰轰作响,仓惶地直起身子,“你……”
她伸手去摸,汤婆子温热得极其有限。他的小腿和脚全是冰凉的,她使出了力气揉着:“我娘就是这样,大夫说过,小孩儿身上最热,把寒气都赶走,你就好了。”
他心头突突直跳。在昏暗的烛光里,透过凌乱的发丝,他定定地看向她的眼睛,那里一派天真。凤君还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姑娘,她跟他贴的那样近,还使劲将他的脚往自己怀里拉,生怕不够暖似的。
一股热气从脚往上传,连带五脏六腑都跟着热了。这团热气在身体里四处钻着,循着缝隙横冲直撞,直到它顶到某一处形成凸起。他浑身战栗起来,像是酒过三巡,头晕目眩,又有一种难以自拔的奇特冲动。
她抬眼望去,他的喉结上下起落,满脸是奇怪的红色,手下的皮肤也在发烫,“这么有效?”
他闭上眼睛,将身体不易察觉地往后缩,紧紧抵住墙壁。他的确幻想过肌肤相亲的时刻,但这个瞬间他咬紧了牙,决不能在她面前展露龌龊的心思,尤其是……虽然他不想承认,但在见到李生白之后,他开始沉重地审视自己。
林凤君瞠目结舌地看着他额头的汗,她掏出帕子去擦,带着懵懂的神情,“是不是劲儿使得大了?”
有一种奇异的香味,不是香叶香末,不是头油胭脂,陌生又无孔不入,他打了个哆嗦,喑哑地叫了一声:“离我远些。”
她的手猛然停下了。一瞬间客栈里的“快拿开”冲进脑海,她翻了个身跳到榻上,抄了一条最薄的被子将自己裹起来,闷声不响。
床上忽然探出一只手来,摸索着拉住她的手腕。那里在落水的时候伤了,结出一小块血痂,但还是痛。她嘶地一声,他就松了手。
“你……等我好了。”他声音很软。
林凤君心中一动,陈秉正说话的口气和平时大相径庭,竟像是带着点央求的意思,简直怀疑自己听错了。
其实大可不必,他康复之前她不会走的,等他好了,自然会有人重新围上来。照李大夫的意思,不会太远。他是个好人,一定会多给赏钱。
“嗯。”
第49章
陈秉正睁开眼睛, 空气微微发凉,可被窝里还是暖的。绣花的帷幔将外面的光遮挡得严严实实,有窸窸窣窣的声音传进来, 伴着鸟儿的啼叫。
他晕乎乎地想,林凤君起得可真早, 是不是在院子里打拳呢。
他伸出一只手撩开帐子,然后在有限的视野内, 他看见了一双脚, 一双穿着布鞋的大脚,踩在鼓凳上,脚尖微微踮起来。
他的瞳孔骤然增大了。他抬起头,林凤君将手里的三尺白绫高高抛起,落在房梁的那一端。
陈秉正脑子里像是被闪电劈成了两半,他再来不及想任何事, 整个人扑过去,将鼓凳扑得翻倒在地, 自己也重重地冲到地上。
他这一个动作有如水银泻地,再训练有素的武师也使不出这一招,林凤君猝不及防,从半空中直直地坠落。
绕是她平素极其灵活,可反应的时间到底有限。她在空中堪堪翻了半个筋斗,落地的时候没有站稳, 她很扎实地摔了一跤。
陈秉正奋力地扑在她身上,将她紧紧抱在怀里, 嗓子喊得完全破了音:“不要,不要。”
她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他两只手抓着她的胳膊, 仓皇失措得像是暴风雨中的树叶,抖得随时四分五裂似的。
他的手险些又要抠到肉里去,抖抖索索地说不成句子,眼泪不听使唤地往下流,“千万……有什么……也别想不开。”
她瞧见他青灰色的脸,又抬头望望上头的房梁。白绫在空中摇来荡去,她总算是明白了:“我没寻死觅活,这是给你准备的。”
“什么?”他完全不能置信,呆呆地瞧着她,手上一点都没放松,“你……”
“上盘的功夫就是这么练的,我当年用的可是粗绳子,靠臂力爬上爬下。腿伤了的镖师胳膊都特别粗。你……”她向他的下半身扫了一眼,“一时半会儿也用不着下盘。”
他忽然脑子里乱七八糟的念头又浮上来,大脑像是拼凑起来了,一点点恢复原形,他用袖子擦一擦眼泪,“用不着……就用不着吧。”
林凤君从他怀里挣脱出来,捡起鼓凳。她在脸上擦了一把,脸上都是他流的眼泪,黏糊糊的。她伸手揉着小腿和脚踝,“差点被你害死。”
青棠慌张地走进来,就看见这狼狈不堪的一幕,她咳了一声,“大夫来了。”
陈秉正定了定神,“扶我起来。”
李生白穿着一件深蓝色的长衫,望去像个质朴的书生。他提着药箱和一副拐杖走进来,第一个看到的就是瘸着腿迎接他的林凤君,头发梳得还算整齐,但……走路一瘸一拐。
他本能地问道:“林姑娘,你……”
陈秉正坐在椅子上咳了一声,李生白立即换了称呼,“陈夫人,看你行走不便……”
林凤君叹了口气,想今天早上简直是无妄之灾,不知道腿脚伤到没有。她在椅子上坐下,提了提裤子,脚踝已经肿起来了。
李生白仔细瞧着,小腿也青了一块,胳膊上有擦伤。他心头一紧,脱口而出,“他是不是打你了?”
林凤君骤然睁大了双眼,陈秉正也清楚地听见了,心想这李大夫真是色令智昏,但凡眼睛不瞎的都能瞧出来,他们两个在一处要是有冲突,被打的一定不是她。
林凤君很快地将裤子落下去,“没事没事,早上摔了一跤。”
李生白只觉得语气不对,他转头冷眼瞧着陈秉正,两个人互换了眼神,陈秉正心虚起来,这事的确和自己有关。
冷不丁珍珠帘子叮铃作响,一只可爱的鹦鹉飞了进来,落在凤君肩膀上:“千万……有什么……也别想不开。”
李生白脸上立即没了血色,他看着林凤君,她赶忙露出讪讪的笑容,挥手道:“别听这臭嘴鸟儿瞎说,八宝,一边玩去。”
八宝扑棱棱飞了起来,嘴上还是不停,“差点被你害死……”
李生白霍然站起身来,“陈公子,陈夫人,你们的家务事我本不该管,可治病救人,乃是医生天职。陈夫人,你只管和我说实话,陈公子是否有时躁狂,打架……不避亲疏。这是邪火外延,可以治。”
陈秉正只觉得浑身是嘴也说不清,李生白全然将自己当成了一个悖逆狂徒。他无奈地伸出手,“就算要打,也是她打我。”
李大夫定睛一瞧,陈秉正胳膊上又青又紫,显然受力不轻。他微微吐出一口气来,夫妻俩打架,好歹她没吃亏。然而……这陈公子怎么也不该向她动手,身在福中不知福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