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边还有残星三两点, 东方吐着一小片鱼肚白。陈秉正拄着拐杖,从祠堂慢悠悠地走出来,一瘸一拐。
花园的池塘里依稀结着一层薄冰, 残损的花朵坚强地挺立在枝头。他坐了大半夜,双腿已经麻了, 原本发软的左腿更是吃不住力,又酸又疼。整个人的重量压在右腿上, 肩膀便往下沉, 每走一步都像是跟拐杖较半天劲似的。
他艰难地走到院子门口,天已经发亮了。刚要敲院子门,就听见青棠的声音,有点尖:“可不带这样胡乱猜疑的。”
“哎哟哟,我的小祖宗,你小点声。”对面大概也是个丫鬟, “我这不是问一声么。我是素日跟你好,才提醒你两句, 谁不知道你们二房那位手上空空的进门来。”
青棠便把声音压下来,“丢了多少?”
陈秉正平素耳力极好,听得真真切切,那小丫鬟低声道,“大少奶奶的一个金戒指,方面云纹的, 还有我的一个小戒指,镶着绿宝石的。仔细想想, 这个月也没去哪儿,就在你们这里吃了两次饭……”
“哪里说的准呢。”青棠犹豫着说道。
“家里穷又好赌,有什么做不出来的。你手头的首饰也看紧些, 虽说兔子不吃窝边草,难保急了……”
陈秉正瞬间明白了,他怒从心头起,重重地推开门。转脸看去,那个丫头是一张娇小玲珑的瓜子脸,二十岁上下年纪,正是周怡兰的随身丫鬟紫蕙。
紫蕙正说得兴起,忽然看见青棠的脸瞬间煞白,愣了一下才回过神来,脸色僵住了,讪讪地笑着行礼:“二少爷。”
陈秉正冷冰冰地扫了她一眼,“大清早倒是很闲,在这里嚼什么舌头根子。”
“我……”紫蕙一时语塞,青棠替她说道,“紫蕙说大少奶奶煮的燕窝总也不够烂,专门来问我窍门。”
陈秉正拉下脸来:“青棠,你如今也学会了,在我面前弄鬼。”
青棠吓得闭了嘴。紫蕙看他脸色不善,脚下便往后退,“我……我不打扰二少爷了,我先回去……”
陈秉正喝道:“你站住。”
紫蕙立在原地,陈秉正对着青棠说道:“这好歹是我的院子,不能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紫蕙就先留在这,谁的人谁管,请大嫂过来发落就是。”
紫蕙吓得浑身发抖,立即就跪下了,“求二少爷开恩。”
青棠犹豫着没动,像是还要求情,陈秉正喝道:“还不快去。”
青棠飞快地走了,他拄着拐杖歇了一口气的工夫,径自回屋里坐下喝茶。紫蕙跪在原地,大气也不敢出。
不一会儿,周怡兰就带着一群丫鬟仆妇来了。她来得匆忙,头发梳得便有些粗糙,虽然面上还是一派淡定。
她瞥了紫蕙一眼,紫蕙立刻左右开弓,抽了自己两个耳光:“奴婢有罪,奴婢不应该胡言乱语。”
周怡兰进了屋子,陈秉正便起来行礼。周怡兰叹了口气,摇头道,“二弟,我都听说了。这些丫鬟平日尽是满口瞎话,哪里当真。不过是一群小玩意,猫儿狗儿一样的,跟她们生气,那是失了体统。”
陈秉正道:“猫狗咬了人,也该处置。”
周怡兰的脸色立刻变了,她刚想说“打狗还要看主人”,想了想又道:“自然有家规。”
陈秉正虎着脸道:“紫蕙,把刚才说的都说一遍。”
紫蕙跪在地下,看看自己主子,又看看他,脸上又青又白,吞吞吐吐地说道:“我说的是实话,大少奶奶的金戒指,还有我的……一个绿宝石戒指丢了。”
他又说道:“还有别的话呢,你怀疑是谁偷了?”
紫蕙再不敢说,叩下头去:“是奴婢猪油蒙了心,嘴上生疮……”
周怡兰吸了口气,笑道:“丫鬟们毛毛糙糙,戒指又不值什么,胡乱往哪儿一丢,找不见了也是常有的事。哪里就怀疑到旁人身上。”她看陈秉正脸色极黑,估摸着他不肯善了,心里也恼了,便道:“这紫蕙原有些倒三不着两的,我早就嫌她不稳重,年纪一大越发不堪,我叫个管家媳妇过来,拉出去配个人也就罢了。”
紫蕙一听,有如五雷轰顶,忙不迭地叩下头去,“我再不敢了……”一群丫鬟仆妇都跪下求情,院子里跪了一大片。
陈秉正瞧这个阵势,皱起眉头,刚要说什么,忽然林凤君一身素净打扮,大步流星地穿过人群走进来。
他连忙咳了一声,“青棠,倒茶。”
林凤君像是渴得狠了,将他脸前的残茶端起来,咕嘟咕嘟灌了下去。她终于缓过神来,看着院子里的一片人,木然地说道:“我刚在院子外站着,都听见了。”
陈秉正着了急:“娘子,别听她们满嘴混话。谁敢造谣,撵出去就是。”
林凤君还是面无表情,她呆呆地看着周怡兰,一字一句地说道:“大嫂,你的首饰不是我拿的。”
周怡兰神情尴尬,伸手去搭着她的肩膀,“自然不是,弟妹,你不要多心。谁敢胡说,我不饶她。”
林凤君脸色很难看,但她还是忍住了。陈秉正道:“那就按家规办。”
紫蕙哭得抽抽噎噎,额头已经磕破了一块,向下流着血。青棠嗫嚅着不敢出声,林凤君瞥了一眼,“算了,请大嫂从轻发落吧。”
周怡兰嘱咐了几个仆妇两句,一群人带着紫蕙出去了。陈秉正看林凤君脸上有些薄汗,抽出张帕子递过去:“娘子,你千万不要生气,别跟小人一般见识。”
“我没生气。”她苦笑道:“证明我偷了倒容易些,证明我清白很难。陈大人,你应该知道。”
他听她换了称呼,一股凉意从背后升起。若是林凤君愤懑不已,拍桌子跟谁闹个没完,他也就安心了,可她反而轻描淡写,这比着急上火还让人害怕。他使劲稳住心神,“娘子,你说什么?”
“陈大人,府里上上下下百余人,只怕没几个不是那么想的,这丫鬟也不过是心直口快了些。青棠说过,她们最怕被人撵出去,要是再配个糟烂男人,一辈子就毁了。”她缓慢地眨着眼睛,“何况就算拿大棍子打,也拦不住人心。”
“别人说什么我不管。我信你,以前在路上,我的每一笔花费你都会记账,让我按手印才算数。你不是贪钱的人。”
她幽幽地吐出一口气,“大人,我去过赌场了,差点输得倾家荡产,你都瞧见了。赌鬼的样子并不好看。”
“赌钱是不对。”陈秉正点点头,“罪魁祸首是秉文,已经被我大哥打了十几棍子,没有一个月起不来。他亲口说,是他托你去寻斗鸡,你是被他蛊惑了……”
“哦。”林凤君忽然想道:“李大夫的活儿又来了,一回生二回熟。给自己多挣点诊金,有一门手艺就是好。”
“我是挺爱钱的。”她苦笑,“是我错了,有些钱挣不得。大人,你平日教我的那些圣贤书,我一点都没放在心上,最后还连累了你。”
她站起身来,走到屋子里,拿出那只装首饰的匣子递给陈秉正,“大人,这里面所有的簪子钗子,幸好我都画出来了,算是记帐。”她将那张纸递给他,“你可以照着查。”
“我查什么。”陈秉正将纸丢在一边,“连你也信不过,我就……”
林凤君打开了那个匣子,金光耀眼,她忽然觉得有哪里不对劲。“一支,两支……不对,这金花簪子原有一对的,怎么不见了。”
她和陈秉正面面相觑。
第59章
林凤君只觉得脑子里热血上冲, 她胡乱翻着抽屉和柜子,像在荒地里乱刨窝的一只野兔。屋子里一片狼藉,她急得直跺脚, 又伸手去摸头发。“我记得几天前还戴过的,一边一个, 绝不会错。”
一只匣子里摆着许多信笺,摞得很齐整。她翻了翻, 只认得个郑字。是京城的郑大人来的信。
京城……她忽然想起什么, 从最底下翻出那个紫檀的首饰盒子,里头的凤钗明晃晃的还在,她松了口气,将它递给陈秉正。
陈秉正在缓慢地翻书架,拄着拐杖弓着腰,很吃力的样子, 不一会脸上就出了汗。他瞧见这盒子,像被火烧了一下手, 将它丢在一边:“什么?”
“万幸你的宝贝还在。”林凤君只觉得这是不幸中的万幸。“小贼没偷到这里。”
陈秉正并不答话,忽然问道:“丢了的簪子你喜欢吗?”
“废话。金子,明晃晃金灿灿的金子,换谁不喜欢。”她愕然地问:“怎么问这个。”
“随便问问。”
她又踮起脚尖,踩着梯子,往书架最高处去寻。陈秉正将哨子拎起来吹了一声, 她就停了,愕然回望。
“上头尘土还有痕迹, 不会在那。”
陈秉正皱着眉头,说话好像慢了半拍,一句顶一句, “丫鬟们的箱笼我都让她们打开看过了。你再仔细想一想,最后一次看见它是什么时候?”
“记不得了。”她使劲敲着脑袋,最后还是泄了气,忽然从抽屉里抽出一把尖利的剪刀来,“心诚则灵,断虚妄,归实物。”
“这是……”
她将剪刀微微打开,倒挂在房门后,让剪刀口向下。随即双手合十,向空中叫道:“金花簪子,速归。”
她叫了三声,又生怕不管用似的,将剩下那支簪子在手中挥着转圈,“剪刀剪刀你看好,跟它生得一模一样。”
陈秉正看得直发呆,“能管用吗?”
“当然能。”她拉着他合十拜拜,“陈大人,你是这院子的主人,说话管用。跟我一块说,土地爷爷奶奶请显灵。”
他很配合地便跟着做了。林凤君长出一口气,在椅子上瘫坐下来。残存的理智回来了三分,她又提起笔来,饱蘸浓墨,在纸上写了一个大字:“还”,贴在门后。
陈秉正愕然道:“这个字……框架笔力倒是有。”
“我练过,以前有人雇我们去讨债,就写欠债还钱四个字。”她想了想,“我爹说了,最后一笔要像刀剑一样,有力劈华山的气概。”
陈秉正心里一凛,忽然想起叶公子的死相,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他闭上眼睛,自己将思绪又拉回来。
他叹了口气,将青棠叫进来,黑着脸道:“你回去跟丫头们吩咐,哪个手脚不干净的拿了,自己承认送回来也就罢了,可以从轻发落。若是让我抓住,即刻将腿打折。”
青棠见他神情冷峻,不敢怠慢,忙不迭地出去了。林凤君看着他的脸,忽然想起初见时他的高傲情态,苦笑道:“陈大人,你倒没怀疑我监守自盗。我刚才瞧了,这屋子的丫鬟手里都有些赏钱首饰,比我体面得多。”
他认真地回道:“贪心之人,不在穷富。”
林凤君心里一宽,“这倒还像句正经话。记得你以前冤枉我的时候……”
他咳了一声,“你不是说过在外头混脸皮要厚。”
“不许学我说话。”她摇头,“一人做事一人当,可要是没做过的,担个虚名也冤枉的很。”
她无力地在小榻上倒下去,盯着房梁发呆,忽然小声说道,“这屋子里最近出入频繁的,也就是陈秉文。难道……是他随手拿去做了赌资?”
想起这小赌棍,她就怒从心头起,“沾上他就没好事。”
林凤君一个鹞子翻身站到地上,抱着胳膊走来走去。陈秉正深吸了口气,“你这样贸然去问,只怕他不会认。”
“谁说我要去问,我只想去揍他。”
他被吓了一跳,刚要开口阻止又犹豫了,过了一会儿才闷头道:“下手千万别太重。”
林凤君瞧着他的样子,苦笑了两声,在柜子上找出一个巴掌大的精致瓷瓶,往里头灌了些凉水。他立即明白了,点一点自己的药碗:“加点下火的药,一定对症。”
她将药汤混着水使劲晃均匀了,黑糊糊的一瓶,才得意地笑道:“我要不去探望,可显不出关怀。”
“我陪你同去。”
“大人,你歇着吧。”她摇头,“你只管放心,我吃不了亏。”
“我自然放心。”
她换了一身普通的袄裙,手里拎着这只瓷瓶,晃悠着出去了。院子里点着灯,路上不时有丫头来来往往,她很顺利地就到了三房的院子。
丫鬟见了她,十分意外,只得带着她进了卧室。熟悉的气味扑面而来。陈秉文趴在床上,大呼小叫不迭,一会要酸梅汤,一会要冰。她皱着眉头暗道:“相比之下,陈大人实在坚强,是条汉子,比这小鸡仔不知道高到哪里去了。”
病人瞧见了她,打了个寒战,瑟瑟缩缩地往床里头躲。她见他脸上红肿着,屁股上也开了花,忽然想起自己在客栈下房里替陈大人切腐肉敷药,心里顿时柔软起来,忍着想抽他的心思,在一旁椅子上坐了,将瓷瓶重重地顿在桌子上。“给你的神药。内服,百试百灵。”
陈秉文说话都虚了,点着头道:“多谢二嫂。”
他挣了一下,凑过来说道:“二嫂,令尊武功极高,风采卓然,是不是师出名门?”
林凤君吓了一大跳,指着他怒道:“把你的痴心妄想从脑子里挖出去,想也不要想。”
“我知道,令尊真乃神仙中人,我不配。”陈秉文缩着脖子。“飞剑没事吧?”
提起霸天,她满腔的酸痛又上来了,又是愤怒又是自责,冷着脸不吭声,过了一会儿才说道:“它不叫飞剑。受了伤,找了大夫,在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