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黄夫人淡淡地点头。婶娘又道:“她也连着生了几个,我看其中二小子相貌生得最俊,脑子也灵光。”
她招一招手,就有个五六岁的小男孩凑过来叫祖母。她微笑着将他带到周怡兰面前道:“伯祖母一向疼你,就像你是她的亲孙子一般。这位……伯母,性子良善又疼人……”
周怡兰的脸色微变,脚下便退了一步。林凤君渐渐听出意思来,对着那小男孩招手道:“过来,给你看个好玩的。”
她随手从旁边盘子里取了几个金桔,在手里又抛又接,在空中划出金黄色的一个圈。男孩立时看得直了眼,跟着她走到一边角落里,边拍掌边笑。
等玩了一会儿,林凤君才将桔子往他手里一塞:“一边玩去吧。”
那男孩哪里肯走,缠在她身边还要变戏法。婶娘不咸不淡地说道:“二侄媳妇果然手艺了得,听说还有一身好功夫,露一手给我们瞧瞧也好。”
林凤君笑道:“我功夫倒是马马虎虎,不敢献丑,只是命好罢了。”
周怡兰过来打圆场:“要开席了。婶娘是稀客,还请上座,有什么不周到的只管和我说。”
那婶娘笑道:“大侄媳妇办事周到谨慎,只是太瘦了些,怕是思虑过重。我倒一直留心着,听说清妙观里求子是最灵验的,妇人真心拜神,百试百灵。”
周怡兰便愣了神,黄夫人咳了一声,打断了她:“怪力乱神的东西,不可轻信,还是以求医调理为上。”
另一个婶娘也凑过来帮腔:“我也听说过,不管求子求女,有求必应。宁可信其有。”她忽然转向林凤君:“这位侄媳妇在外面闯荡久了,不知道有没有听见些传言。”
林凤君见周怡兰的脸色苍白,心里便有了三分气,“我们闯荡江湖,讲究逢庙必拜。庙里的菩萨都是与人为善,再难治的病都能治得好。比如长舌妇去了拜一拜,舌头就短了,也不东家长西家短管些闲事了,这样才活得长。”
第64章
厅里一片死一样的静默。众人的脸都是一僵, 尤其是黄夫人。林凤君已经瞧见她的眼皮跳了一下。一点都不意外,估计今晚这顿饭是吃不成了,可她倔强地抬起脸, 一点也不后悔。
她承认自己就是见不得大嫂这种仓皇无措的神情。有那么一二刻,她觉得自己又做回了那个跟豆腐贩子大战三百回合的自己, 管他什么妖魔鬼怪,欺负母亲就是不行。
没想到黄夫人只是淡淡地喝了一口茶, 继续看着戏台, 什么也没说。台上的戏已经唱到了大团圆的好结局,两对男女锦衣玉带,凤冠霞帔,在众人的齐齐参拜下成亲,再圆满不过。“仰圣瞻天恩,光照绮筵。花枝掩映春风面, 女貌郎才真堪羡。天遣为姻眷,双飞鸟, 并蒂莲,今朝得遂平生愿。”
黄夫人默然地看着这花团锦簇的场面,叫了声“赏”,丫鬟们便将崭新的制钱向台上洒去,满地铜钱乱响,戏子们俯身争着捡拾, 说不出的热闹喜庆。
戏里的两对新郎新娘下了台,又到主家席前拜谢领赏钱。两对夫妻扮相都极美, 顾盼生辉。
婶娘笑道:“中了状元再娶亲,真是男才女貌的好夫妻,羡煞旁人。两个新郎官尤其好, 以前咱们正哥儿和他那个同年,郑家的公子在一块打马游街。俩人就跟这扮相差不多,风流潇洒极了。”
另一个婶娘也凑过来说道:“说起郑家,我前日还碰见他家老太太,说张罗着人赶在年前进京,下聘礼。”
黄夫人像是来了兴致:“是哪家的姑娘?”
“听说是他老师冯大人家的掌上明珠。郑老太太得意得很,脸都笑得开了花似的,说定下来的媳妇模样才学都是京城有名。”婶娘瞥了一眼林凤君,“郑家也不过就是耕读人家,能攀上这门亲,啧啧……”
“以前都说正哥儿论学问家世都是济州第一等的,比郑家何止好三分呢。”
林凤君只觉得脑子里嗡地一声,她偷偷用眼光去找陈秉正,可是他也不在另一张席面上。他知道这件事吗,郑越跟他一直通着信,这样大的事一定会向他报喜。
周怡兰含笑说道:“可见姻缘天成,红线都在月老手里牵着,贫寒富贵都是过眼云烟罢了,外人说不般配都是虚的。”
林凤君再也懒得听这些弯弯绕绕的话。她自顾自地想道,冯小姐那样优雅美貌,哪个男人做了她的夫婿都是祖坟上发了青烟。忽然有个念头在林凤君脑中爆开,她一下子明白了,他前日想将凤钗融了,大概就是为了这件事,他一定伤透了心,却为着颜面不能在她眼前难过。真是傻子。
黄夫人冷冷地扫视了一圈:“入座开席吧。”
宴席很丰盛,七碟八碗都是难得一见的上等货。红彤彤的醉鹅,香喷喷的炒羊肉,配上鲜美的冬笋排骨汤。腊八粥也熬得特别香甜。换了别的时候,她应该吃得很开心,毕竟这样的席面,吃一次少一次了。
可是她只觉得没滋没味,满脑子转的都是乱七八糟的念头。下聘礼……那就是还没有放定,如今陈秉正的腿也快好了,要是能及时赶到京城,是不是还有机会,总好过在家伤春悲秋。
她一边大口吃着肉,一边使劲搜寻他的身影。整顿饭都很静默,她一句话也没说,只想着赶快回去跟他商量。
可是这些亲戚们吃完了还要不咸不淡地聊几句,东家长西家短。她忍不住想起身告退了,大嫂却扯了扯她的袖子,意思是让她留下。
天渐渐黑的透彻,亲戚们终于带了一大群人要走。周怡兰便带着林凤君送到二门,恭恭敬敬地看着她们上了马车,微笑着挥手作别。
马车离开了。虽然周怡兰的身形没动,背还是挺直的,可林凤君能感觉到她的一口气泄了。
妯娌两个默默地沿着小路走着,林凤君跟在大嫂身后,忽然有种莫名的酸楚,不看脸,她的姿态真的很像母亲,轻柔端庄,有自己的气度。
大嫂忽然问道:“弟妹,你听说过清妙观吗?灵不灵?”
“没有。”她实话实说,可能以前没关心过“送子”这件事。娘亲没有再生,爹好像也没说什么。
“哦。以前我也听女先儿说起过,说灵的。”周怡兰很小声地说道。她的衣带被风吹得飘了起来,有种风露清愁的姿态。
“我们在外面跑生意,拜土地神多些。”
周怡兰笑了,“天地并况,惟予有慕。”
林凤君感慨道:“大嫂,你真有学问。”
周怡兰道:“当年……”她停了一停,从怀里掏出戒指来,“秉正说是你的鹦鹉叼走的。”
“是。”她连忙陪笑道:“我也是刚发现,这对鸟儿实在不省心,什么时候出了这种毛病。”
周怡兰看着她天真的脸,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她又走了两步,才说道:“弟妹,劝你一句,这鹦鹉还是关在笼子里养吧,或者送走也好。”
“什么?”林凤君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对鹦鹉很聪明的,我会好好教它们,绝对不会再犯了。”
“家里人多嘴杂,说什么的都有。”周怡兰转过头,看身后的丫鬟隔得远,才小声道:“就算这次将事情压下去了,回头府里再有丢东西的案子,哪怕你没去过,别人也会疑到你身上。咱们清清白白的人,不能叫他们混赖,你说是不是。”
林凤君眨了眨眼睛,她一下子明白了,多半还会说是她训着鸟儿去偷。她无力地笑了两声,“身正不怕影子歪。”
“婆家不比娘家。”周怡兰垂下头,“弟妹,看你是个实心的人,我再多说几句话。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你咬牙忍下来别管,先将身子调养好。趁新婚燕尔,怀个一男半女,后半辈子就有靠了。二弟话虽不多,是个正派人,绝不会亏待了你。”
林凤君迷茫地看着她,“一儿半女”,她实在没想过。以前娘也告诉过她,做了真夫妻才能有孩子,要像爹娘一样恩爱美满,老天爷就送过来一个孩子,揣在女人肚子里慢慢长大。她和陈秉正……她打了个寒噤。
周怡兰看见她怔怔忡忡的样子,忽然忍不住伸手捏了一下她的脸,微笑道:“你还是个小孩子呢。以后慢慢就懂了。”
府里的人忙着给各处换大红灯笼,贴如意云纹的纸花。她快步往自己院子里走。
陈秉正不在,她探着身四处去找。七珍和八宝本来在外面树梢上晃荡,看见她的影子,两只鸟嗖的一声就缩回巢穴去了。
她盯着那树枝搭成的小窝看去,两只鸟儿偷偷从窝里伸出头来打量她。它俩从京城到了济州,一路都陪着她。她不能把它们用笼子关起来,绝对不行。
林凤君问青棠:“陈大人他去哪儿了?”
青棠很茫然,“二少爷出门跟您一块去听戏,一直就没回来过啊。”
她提上一盏灯笼,转身出了门,沿着小路往花园那边找。他什么也不跟她讲,是不是自己偷偷去查放毒的案子了。一个瘸子,腿脚不灵便,风大天又黑,被人害了都不知道。
林凤君心里很慌。夜色像浓墨将整个园子浸透了,月光孤清地照着,风吹过树梢,发出尖锐的啸叫声,四下都没有人。
忽然她灵机一动,知道他可能去哪儿了。就像她难过的时候会画画,陈秉正应该也有个诉说的地方。
她熟练地从祠堂的后窗跳进去。祠堂里有种特有的香火气息。光线黯淡,供桌上的蜡烛光线只有一小团,尘埃便在光中飞舞。
供桌上摆着好几大排牌位,黑底金字,排列得整整齐齐。香炉里燃着三炷香,已经烧得差不多了,只剩了一大截白色的香灰,无声地坍塌下去。
林凤君左顾右盼,里头没有人。蒲团上有个凹坑,估计他刚跪过,大概是在这里诉说过了心事。
她忽然想起藏着的大饼来,不知道他吃掉没有,还是剩在里面发霉了。得赶紧拿出来扔掉,过年要是陈府办祭祀,被发现是迟早的事,说不定又是一场官司。
她俯下身,伸手到供桌后面摸索,角落里……忽然她触到温热的什么东西,她停了一停,冷不防一只大手敷上来,将她的手握住了。
她头皮一下子就炸起来,浑身上下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她手上动作远比脑子快,反握后狠狠一拽,陈秉正猝不及防,整个人被拖了出来,倒在地下,手里的一块大饼也飞到一边。
林凤君看他摔得实诚,回过味来,赶紧上前去扶。陈秉正摇了摇头,自己默默爬了起来,坐在蒲团上,像是个打坐的姿势。
烛光打在他脸上,牌位的阴影重重地压下来,将他的脸分割成明暗两界。他脸上没有眼泪,却有种深沉的痛苦,眉心拧成一团,像被无形的刀切割出几道深深的痕迹。牙关紧咬着,下颚的线条绷得发硬。
她忽然跟着心酸了,小声安慰他,“一切都会过去的。”
他抬起脸来看着她,幽深的瞳孔里是绝望的神情,“过不去的。永远也过不去。”
林凤君心里一凛,想到自己跟何家退婚之后那些难过的夜晚。她弯下腰,伸手去搭着他的肩膀,“大人,你要相信我。没有谁离了谁是不能活的。”
他安静地跟她对视,“那不一样。”
她觉得他的表情里有点奇怪的意味,像是钻了牛角尖,透着一股执拗劲儿,怪可怜的,“你心里一定很难受,我知道。跟我说一说,咱们一起想办法。”
他缓慢地眨了眨眼,像是在犹豫着什么,嘴唇张了张,最后只幽幽地叹了口气,“谢谢你陪着我。”
她一下子惭愧起来,仔细想想,这段时间在他家并没有做什么好事,反而连累他的时候比较多。她抽了个蒲团坐在他身边,琢磨着如何开口。
他忽然向牌位的方向看了一眼,哀伤地说道:“我……我最大的心愿,就是她能葬进祖坟。”
林凤君被这句话吓了一跳,渐渐回过味来,暗骂陈秉正将自己想跟冯小姐成亲这件事说得如此骇人听闻,不过好歹自己进步神速,很快听懂了,“陈大人,你在这里唏嘘感叹有什么用,做些正经事要紧。”
他深吸了一口气,点点头,将手在膝盖上握的死紧,青筋都凸起了:“我会的。”
“这才像话。”她很满意,“车到山前必有路,尽人事听天命。”
“嗯。”
“我的意思是,咱俩先和离,然后你给她写信……”
陈秉正猛然抬起头来,瞳孔缩了一下,仿佛没有听清。“娘子,你在说什么?”
“我说……”她一字一句地说道:“陈大人,咱俩和离,我可以把事情说清楚。你去将冯小姐追回来,现在就去,还来得及。”
他眼睛快要从眼眶里掉了出来,忽然伸手抓住她肩膀,“你……”
这人好像听不懂人话似的。她叹了口气,“冯小姐要跟郑大人订婚了,我知道你很伤心。可我觉得……你腿已经快好了……也不是全然没有胜算。”
他喃喃道:“他俩?”忽然他回过神来,恍惚意识到什么,整个人飞扑上前,手指头把她的肩膀都捏得痛了,一脸不可置信,“娘子,你是不是有误会,绝对是误会。”
“没有误会,我完全理解。”她笑着说道,“能帮忙的我一定帮。”
第65章
“这个季节上京, 水路不通,只能走陆路。要多准备几匹好马轮换,日夜兼程。你只能坐马车……”林凤君掰着手指头数着, 很认真地谋划行程,“我先跟大哥说一声。”
陈秉正的脸特别黑, 黑得像锅底灰一样。他死死捏着她的肩膀不放手。“我不去,我在这守着你, 哪儿也不去。”
她愣怔着看他, 肩膀往后缩,“陈大人,你到底听明白没有,冯小姐要定亲了啊。”
他目光在她脸上游移不定,语调却控制得非常平静,仿佛就是一件寻常事务, “她定亲是好事。他俩是天作姻缘,值得恭喜。我会送一份重重的贺礼过去。娘子, 别的事咱们回屋再说。”
她被这平静的态度吓了一跳,仔细地分辨他的神情。可能在一块日子久了,她大概也能摸得着他的脉,天崩地裂的事他也能装得跟事不关己似的。他当初在车里冷冰冰地拒绝了冯小姐,然后流下一滴眼泪,她是亲眼见过的, 可见嘴硬没有好下场。
她总要激他一激。她吸了一口气,恨铁不成钢地跺脚道:“陈大人, 我看错你了。我以为你是个有血性的好男儿,没想到你真是个怂包软蛋,刚才还说要尽人事听天命, 你什么都不敢做,会后悔一辈子的。”
“冯小姐跟郑越,两人郎才女貌,天生一对。我与她并没有私情。”
“你胡说八道。口不应心的事你干的多了,我亲眼看见那凤钗……”
“凤钗就是个死物,可以熔掉,扔掉,你踩扁了当鞋拔子都行。我已经成亲了,拜过天地,你就是我娘子,我不会再和别的女人有瓜葛。”他说的很快,眼圈有点红,“娘子,你听懂了吗?”
“那怎么一样,我跟你是假的。”她只觉得他神情奇怪,说的话道三不着两的,“你分明喜欢她,刚才还说要她葬进你家祖坟。说书的总是讲,做夫妻要生同衾死同穴,我知道这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