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了一下,握紧了拳头,“先生说后年我就能应乡试了,我一定能中。”
“好好读书。”她专注地看着他,“凿壁偷光、掘地三尺地读书,你记住了吗?”
“记住了。”他笑着叫道。
太阳往西走了,雪地上闪着银光。她按一按他的肩膀,又忍不住抱他,“秉正,真希望你笨一点。”
他笑起来,“娘,你说什么胡话。”
母亲送他出门,给他指了方向。他依依不舍地往家里走,走两步回一次头,走了很远,母亲还站在门里,向他挥手。风吹着她的衣裙,像是要带她凌空飞去一样。
他没跟任何人说起,可是每天都飘飘然。要不是鞋子上的破洞,他都以为这是一场美梦。
直到几天后,府里又添了喜事,继母生了个弟弟,听说是天生六指。似乎不大吉利,所以父亲不是很高兴。
那天夜里下着很大的雪,雪片飞到红色的灯笼上,半天不化。
奶娘叫他去贺喜:“秉正,你该懂事了。你是哥哥,以后要教导弟弟。”
他去到正房,就看见父亲站在庭院里,像是站了一会了,积了一头的雪。
他恍惚听见父亲叫人备马,有丫鬟忽然出来叫道:“夫人不大好……”
父亲脚下停了停,还是进屋去了,在身后留下一行深深的脚印。陈秉正却恍然意识到什么,他冲出门去,在雪地里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北行走。
天亮的时候,他才到达那个院子。雪在门前埋了一尺深。他敲门敲到声嘶力竭也没有人应。
他仓惶地顺着墙往上爬,跌下来再试。天亮了,村里的鸡叫成一片,他终于爬进去了。
屋门半掩着,风卷着雪花往里吹。他仓惶地推开门,只见到翻倒的板凳以及……
醒来的时候他已经在府里的床上。父亲坐在床边,鬓边多了许多白发,像是瞬间老了十几岁。
四目相对,父亲只说了一句话,“秉正,一念执着,终究害人害己,放下吧。”
二十二岁的陈秉正走进自己的院子。屋里还点着盏灯。但林凤君不在。他一言不发,径自往床上一倒。
床边多了一件盆景,大概是大嫂送来的过年点缀,三寸高的树干扭曲成迎客之姿,缀满了梅花,红彤彤的叫人心惊。
他想起刚才听到的话。隔壁屋子里,黄夫人的声音很哑,但他也听得出是她。她说话有点疯疯癫癫的,不像是平日老成持重的样子。
“守信,你想跟她做一辈子的夫妻,你装什么情种。她又没死,你何必娶了我,让我当这个大笑话。”
几声苍凉的笑。“我进门是正房夫人,她就是外室了,弄死一个外室,有什么大不了的。”
陈秉正骤然睁大了眼睛。
第67章
平成巷口, 几个孩子蹲着身点燃鞭炮,然后迅速跑到一边捂着耳朵。一股白烟往上冲,噼啪两声爆响, 红色的纸屑四散。天空一碧如洗,鸽哨声婉转悠扬, 忽远忽近。
林凤君叉着腰叫道:“小孩儿一边玩去,呲到人怎么办, 越发不像样了。”
小孩对她吐了下舌头, 飞速跑远了。
她拎了个板凳站在门前,用力撕着已经略微掉色的春联。可惜一下没撕干净,她取出匕首,小心翼翼地刮着底子上的浆糊。
她刮来刮去,有些不耐烦了,叫道:“爹, 你熬的浆糊可真管用,粘得贼结实。要是粘窗户纸能有这么结实就好了。”
林东华笑道:“我看你是没使对劲。”
她一时好胜心大起, 险些将墙皮刮掉三分,才将匕首收到腰里,跳下来转头道:“差不离了,你看……”
陈秉正站在她面前,背挺得很直,头发仔细梳过, 脸上却有些风霜,眼圈是遮不住的黑。
她被吓了一跳, 可脸上还是不由自主地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陈大人,你来了。”
陈秉正脸上有些讪讪的,他拎着个巨大的糖果盒子:“我不知道买什么, 就每样要了一点。”
她搓一搓手,指头上蹭的全是墙灰和浆糊。她只觉得跟他说不出的熟悉,可开口又觉得生疏。风吹动他的衣裳,显然他整个人虚飘飘的,十分单薄。
她赶紧招呼,“快进来坐,外头冷得很。”又扬声叫道:“爹,有客人,午饭加菜。”
他愣了一下,跟着她进了屋子。鸽子咕咕地叫着,大公鸡霸天站在屋顶的一角,傲气地俯视芸芸众生,对他并没有什么热情的表示。
他在屋子中间站着没有坐,林凤君悄没声息地将炭盆换了,换成好一点的银丝炭。
她洗了好几遍手给他倒茶,还是回门时送来的龙井。茶杯递到他手上,热乎乎的。他只是摇头:“不必了,我……我去厨房帮把手。”他伸手去捋袖子。
她惊愕地瞧着他,“二少爷,你会做什么?烧火还是劈柴?切面还是做馒头?”说到最后就笑了,觉得这话着实促狭,“会吃就行。”
厨房里传来菜下锅时刺啦刺啦的声音,像是给这个孤单的世界多了一点生趣。岳父大人肯定是知道他们要谈话,所以躲出去了。
林凤君一定要他坐,他就坐了,跟她隔着张桌子。过了一会,两个人忽然同时开口道:“对不住。”
两个人惊愕地对视。她抢在前头:“我先说。”
他顿了顿,“好。”
“陈大人,我不该那么说你。我一着急嘴上就没有把门的,光捡着难听的往外嘟噜。”她习惯性地搓手,“你是好人。”
他只觉得最后这个论断十分荒谬。他实在不想看见她乖巧和冷静,哪怕挨骂也好过这样礼貌,他握着茶杯苦笑了一下。
她接着说道,“我是不喜欢别人对我撒谎。其实……我也骗人。我一百步不能笑五十步,对吧。”
他忍不住笑:“这典故用的好。”
“反正……人人都会撒谎,有多有少。我爹说过,看一个人,不能只听说话,要看他做了些什么。我自从在京城遇见你,就交了好运气。不合适的婚事退了,又赚了好大一笔钱。你处处帮我,教我写字……都是好事。”
他大概知道她要说什么了,有那么一二刻,简直想让自己瞬间变成聋子。她张了张嘴,“先吃饭吧。”
林东华将面碗端上来,汤里盛着韭菜叶一般粗细的面条,点着几滴香油,还有一盘炒鸡蛋,一盘炒青菜。林凤君忽然想起陈府里丰盛的早餐,实在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垫垫肚子吧。”
他抄起筷子唏哩呼噜地吃起来,风卷残云一般,“好过回乡路上客栈里的稀粥。”
林东华看他扒拉面条的样子,叹口气,“陈大人,当时没什么盘缠,一路住的都是下等客栈,连累了你。这汤面你偶尔吃一回解腻,天天吃就是自找苦头了。”
他们父女俩的话都像是一个模子里出来的,一定是早商量过了。陈秉正控制着自己的表情,礼貌地微笑,“岳父大人,凤君是世上最好的姑娘,配我绰绰有余。”
他将话说得这样直白,林家父女忽然没词了,三个人沉默地吃饭。林东华给他盛面汤:“我是她爹,我也是这么想的。”
林凤君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我也是。”
林东华看陈秉正的样子,心里倒有些不忍了。他想了想,还是开口道:“陈大人,我家是镖户,迎来送往,护送客人一程,到了该去的地方,结完账,便各走各路,有缘再相逢。”
“娘子,我也是客人吗?”他看着林凤君小声问道。
“是。”她垂下头。
“你是对每个客人都这样吗?给他切腐肉,一起挣钱凑盘缠,一起拼命活下去……”他恳切地说。
她简直不敢看他的眼神,“陈大人,你已经到家了。”
林东华忽然幽幽地说道:“大人,你突遭大难,一定见了许多不堪的嘴脸。人在艰难的时候,看到的天只有一点点大,一根拐杖比珠宝金银都珍贵。可是你终究会好起来的,有自己的一番天地,到时候你就用不到拐杖了。好心一点的,把它珍藏起来束之高阁,也有薄情的,巴不得将它拆碎丢弃,只怕想起了自己最落魄的日子。凤君是我最宝贝的女儿,从一个皱巴巴的小肉团子养到成人,这样聪明能干,我怎么忍心……”
陈秉正耸然动容,“凤君不是我的拐杖。岳父大人,我对她是真心实意的喜欢。”
“我相信,可真心也会变的。是不是拐杖,得等你用不到了才能算。”林东华脸上挤出一丝微笑,“至少她……在你家的日子并不开心。”
陈秉正瞬间心虚得不像话。他一下子想到李生白的指责,便是再拍桌子也不能反驳,“都是我的错。”
“不是你的错,也不是别人的错。”林凤君摇头,“大人,别怪自己。我跟你从来就不是一条道上跑的车。你就是那锦绣马车,浑身雕花,一天跑上百里。我是老牛破车,看见来喜没有,灰扑扑的走乡村小道。你的轮子坏了,牛车拉你一段。修好了各自上路。”
陈秉正敲了敲自己的腿,“谁说雕花的车不能配牛。”
“满世界的人都会笑话这头牛不自量力。我仔细想过了,你需要的娘子,就算不是冯小姐,也该像你大嫂那样,四平八稳,什么话都接得住。”
“我不在乎。”
“我在乎。”她望向他,“大人,你家像是个大笼子,吃得好,有钱拿,可是每个女人都有一堆心事。”
他的心暗暗震动起来,她如此敏锐和直接,像是钢针将肥皂泡沫刺破,一地的水迹。他不敢再接这个话头。笼子……执念,一念执着,害人害己,是他耽误了她。
他静静地凝视她,恍然像个梦一样。他只希望她在他身边永远停留,可又真切地知道留不住,倒不如……他勉强笑道:“你想好了吗?”
“嗯。”她点一点头。
“以后……会改主意吗?”他小心翼翼地问道。
“我……不改了吧。”她垂下眼睛,“以后我守着我爹过日子,人不是富贵命,就不能贪心。”
“那好。”他看着她拿出那封和离书来,到底是有缘无分,只差一点……要是没听到那番癫狂的话就好了。他闭上眼睛,“我可以签名。强扭的瓜不甜。”
他这么爽快,她倒有一点意外,不过很快松了一口气,用手拢一拢,将零碎的头发拨到后面去。“多谢你。”
他一笔一划地写了自己名字,像是一刀一剑刺在身上似的,血肉淋漓,只恨笔画那样多,然而很快就写完了。希望她有朝一日回忆起来,自己还是个痛快人,直到最后放手也没有难为她。
她脑子里一团乱,将这张纸拿起来递给父亲。陈秉正一直盯着她看,像是要把她的轮廓记在心里一样,忽然问道:“娘子……林姑娘,以后有什么打算?”
“我想买个房子,钱差不多够了,把我娘的牌位迎回来。年后要是有生意就走镖,没生意就开个杂货店,一定会越过越好。”她眼里闪着光,“老天爷饿不死瞎眼的家雀。陈大人,你要是愿意帮衬,我给你最大最大的折扣。”
“有多大?”
“我不赚钱也卖给你。”她很认真地说道,“咱俩散买卖不散交情,还是朋友。”
“好。”他点头,“再遇见合适的人……”
“嫁人?算了。”她苦笑。“那你呢?”
“我还是想办个义学,让穷孩子们有饭吃,有书念。”他心里想着,要是还有将来的话。
他用手按着太阳穴,忽然对林东华说道:“岳……伯父,我还有个不情之请。”
“什么?”
“你给我一点药,我想在这里睡一觉,醒来就走。”他眼巴巴地望着。
林东华脸色变了,他警惕地打量陈秉正,两个人用眼神交换了一些消息,然后他妥协了,将一点迷药洒进碗里,倒上热水搅散了。
陈秉正一饮而尽,很快就眼神迷离起来。他自己勉强将鞋子脱掉,往床上一倒,人事不省。
林凤君将父亲的被子抱过来给他盖上,觉得不够,又加了一层。他的脸瘦削得几乎脱了相,苍白中泛着青色。
她小心地将他的靴子立起来,放到一边,将炭盆挪近了些。
父亲冷不丁说道:“凤君,这世道遇见好人,并没那么容易。”
“怪可惜的。”她笑着搓搓手,“可是开弓没有回头箭。他这样好,以后便宜了哪家的小姐也说不定。”
太阳从南转到西边,屋里的光线暗了下来。她安静地坐在他旁边,“爹,以你给的药量,不至于让他睡这么久。”
“也许他太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