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俩一前一后地走进迎春街。这是一栋一进三间的楼房,白墙青瓦,前面是宽敞的正房,门口就是大街,人流极旺,后院里整洁平整,还新修了个骡马棚。林凤君站在天井里望了望,不看别的,先在木头搭成的棚子里转了一圈,想起娇鸾的话,心里越发笃定了,“爹,我是真的喜欢。”
林东华点头道:“那咱们就去谈。”
房子里来来往往的人不少,都露出要捡便宜的眼神。她看得心慌意乱,“我已经叫牙人去约了房主。”
他们俩等了好一阵子,牙人才忙忙地走进来,“林大哥,林小姐,前头有好几个客人已经看好了要下定,我可不敢打包票。”
凤君和父亲面面相觑,她有点慌了,咬了咬牙,从兜里掏出一小块碎银子,“你想个法子,我家不叫你白忙活。”
牙人却摆手道:“这房主倒有些毛病,说是要跟买家面谈,不投缘的不肯卖。”
“这又是什么道理?”
“说不清楚。”牙人笑道:“我也盼着你俩是有缘人。”
他俩只得在楼下耐心等待。许多人闹闹嚷嚷地聚在一起,牙人给每一家人发了一个筹码。
林凤君焦躁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她闭上眼睛双手合十,“千万别叫他们谈成。”
人一拨一拨进去,又一拨一拨出来,她心里犯了嘀咕,父亲小声安慰道:“稍安勿躁。”
一对富贵打扮的夫妻进去了,出来的时候妻子便黑着脸:“这便宜只好你去捡,害死我了你好再娶一房。”
男人紧追着解释:“怪力乱神,哪里能信,夫人你……”
她正不明所以,牙人做了个手势,他俩就急匆匆上了楼。
屋子里有点昏暗,房主是个四十来岁中年男人,富商模样,身材略发福,面皮很白。
他打量了这穿着朴素的父女,懒洋洋地说道:“是一口价,不能让了。”
林凤君犹豫了一下,“也好。家具都送吗?”
男人深深叹了口气,“光盘下这房子就用了快一千两,加上家具,拢共一千五百两,罢了,都不要了,财去人安乐。”
林东华开口问道:“我能不能问一下,这房子着急卖,到底有什么缘故。”
房主脸色沉下来,慢吞吞地说道,“这些事,信则有,不信则无,不过我总要言明在先。我原是江州人氏,想将生意迁过来。不知道为什么,自从买了这宅子,家里就很不太平。我原配夫人生了怪病,瘫在床上动弹不得,一房小妾竟吃里爬外,跟人跑了。后来病急乱投医,请了个大仙。那大仙就说房子风水不好,格局是桃花邪,不害户主,专害户主的妻妾。卖了这房子才能好。”
林东华皱眉道:“耸人听闻,那以前的房主……”
“是我失算了,原来房主是个寡妇,便害不到。”房主顿了顿,面上咬牙切齿。“哪里算得到这一层。”
林凤君忽然心中大喜,跟父亲对了个眼神,笑道:“这房子倒是卖给和尚道士合适。”
房东拉着脸道:“大仙叫我积德行善,所以我没欺瞒。要是消遣我,也就算了。”
林凤君摆手:“我们父女俩商量片刻,去去就回。”
她将父亲扯到外头角落,兴奋得脸都红了,“果然是等有缘人,这房子就是咱们的。鳏寡孤独,再合适不过。”
林东华嗯了一声,她又说道:“我娘已经没了,什么邪祟都不怕。只是……爹,你认真告诉我,还想续弦吗?”
他无奈地叹口气:“自然不想。”
林凤君只觉得热血沸腾,她搓一搓手:“那这房子简直是天大的馅饼。”
他俩回到屋里,便向房主笑道:“那咱们一言为定。”
牙人惊喜非常,只怕夜长梦多,立时让房主取了地契房契出来,寻了中人保人,买卖双方签字为证。林东华仔细地看过契约,并没有什么可疑,也就放了心,大笔一挥签了名字。
牵挂数年的一件大事终于落定。林凤君简直是心花怒放,她走进各房间细细瞧着,屋里收拾得十分整洁,配了整套崭新的家具,卧室里便是一张宽敞的描金暖床、八仙玛瑙笼漆桌椅柜子。隔壁大概是书房,摆着黄花梨独板架几案、福字纹四出头官帽椅。
她在那只罗汉床上坐下,情不自禁地打了个滚,又起身看柜格上摆着一面晶亮的铜镜,里头的人满脸都是笑,傻乎乎的样子。她忽然想起母亲来,那样水墨画一般的美人,和这房间莫名地搭配。“娘,我把你接回来,咱们一家人长长久久在一处。”
林凤君叹了口气,“爹,咱们去喝点小酒,只当庆功。”
“省着点吧,以后用钱的地方还多。”
“不怕。”她挥挥手,“我还能挣,千金散尽还复来。”她推开窗户看着后院,有指点江山的架势,“来喜住棚子,霸天还有七珍八宝、连同鸽子全住得下。”
父女俩走出屋子。冷冽的风吹过来,她将围巾裹得紧了些,可还是忍不住兴奋,连步子也跟着轻快起来,似乎一蹬腿就能弹到半天高似的。她试着在冰面上滑了两步,张开双手就像要飞。
还没滑出多远,她吃不住劲了,啪一声就跌倒在地下。林东华赶上来拉她,反被她拉了个趔趄,她淘气地笑道:“痛快痛快。”
无人注意街道对面的酒楼里,二楼一间雅间的窗户悄悄地开大了些。
陈秉正握着一只茶杯,默不作声地看着路边的温馨一幕,嘴角也露出一抹笑容。风从窗户里吹进来,对面的万世良不由自主地抖了抖。
陈秉正随即收敛了神情,放下茶杯,将窗户关了。“冒昧问万兄一句,不知道万兄平日润笔几何。”
万世良尴尬地说道:“不瞒陈公子,我只是偶尔替人写信,写上告官府的文书而已,就算有进账也极有限。”
陈秉正点了点头,忽然说道:“我有个差事想举荐万兄,不知道是否合适。”
万世良的眼睛立刻亮了,近乎是冲口而出,“什么?”
“我这阵子闲居在家,正好给小弟做西席。如今我腿好些了,想多出门走走转转,可小弟的课业实在不能耽搁。”
万世良闻弦歌而知雅意,“莫非是那位……”他没敢说下去,“年岁尚浅的三公子。”
“正是。”
“贵府请的都是名师大儒,我一介秀才,何德何能做贵府的西席。”
“你的学问,教他绰绰有余。”陈秉正微笑道,“我保举你入府,想必不会有人反对。”
万世良眨了眨眼睛,只觉得这是天上掉下来的馅饼,“如此……便多谢陈公子。”
陈秉正说话算话,第二天便带他到了陈府。
要过年了,各家迎来送往,繁文缛节自不待言。黄夫人忙得脚不沾地,陈秉正略说了几句,她便笑道:“既是你觉得好,那自然不错。请这位万先生留下吧。”
陈秉文看见二哥进来便冷着脸,“二哥,我知道你教我就是幌子。”
“小弟,你跟我学也不是真心。”
“彼此彼此。”
兄弟二人狠狠地对视了一番,最终小弟还是礼貌地妥协了:“请万先生费心。”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林凤君自从买了房子,整日忙着收拾包裹,连针头线脑也不肯落下。偶尔瞧见那本《白蛇传》,便在手里翻了几页,递给父亲,“爹,你给我读。”
林东华笑着摇头:“以后不给你买图画本子了,你自己念去。”
她只好又打开《千字文》,装模作样地念道:“容止若思……”
八宝跳到旁边,也跟着念:“言辞安定。”
她笑了笑,心中却有点空落落的。“爹,乔迁是大事,咱们要请人吃饭。娇鸾一家子不用说了,还有陈……江州的师叔……要不要请他们来一趟,对了,还有芷兰不知道怎样了。”
“我写封信去问一问。”
“不如约他们来过年,热热闹闹的。以前房子小,现在可不同了。”她又得瑟起来,“我明日就去买鞭炮,买一堆响炮、花筒、地老鼠,我都喜欢。爆竹一响,岁岁平安。”
第二天中午,林凤君赶着牛车走在乡村小道上,收获颇丰,身后堆了小半车烟火爆竹。雪把坑坑洼洼全都盖住了,来喜走得十分小心,偶尔一个大坑过来,坐在车辕上的她便跟着前俯后仰。整个世界只剩下三色:天空的碧蓝色、积雪的白色,以及路边乡村土坯外墙的灰褐色。
她伸出手指算着路程,大概到了葛家庄。忽然她勒了下缰绳,一声长长的”吁”,来喜便停下了。她皱着眉头看着前方,一个穿着蓝色外袍的男人正扒在墙上,使了力气想爬上去,弓着身子瞧不清脸。
她转头左右看去,四周寂寂无人,必是小偷无疑了。她童心大起,从身后随意捡出一只爆竹,在手里引燃了火,就向他脚下丢过去。
出手的瞬间,她忽然觉得事情有些不对,那攀爬的背影莫名熟悉。
第71章
”噼啪……嘭!”
短促的炸裂声跟着一声爆响, 陈秉正猝不及防,脑中一片空白,手就卸了力, 直直地栽了下来。
还没等他醒过神,忽然他眼前的世界又转了一圈, 蓝天白云在头顶兜着圈子,腰部被什么人给托住了。
天旋地转中, 只有林凤君的脸无比真切, 眉是眉,眼是眼,凑得那么近,险些贴在他脸上。有那么一瞬间,他几乎以为是一场美丽的幻梦,直到两个人重重地落了地, 脚上一受力,他险些叫了出来, 还是咬牙忍住了。
林凤君将抱着他的手放开了,自己退开一步。陈秉正扶着墙站定,两个人不失仓皇地对视。
她怎么也不能将这个意图爬墙的人和冷静古板的陈大人联系在一处,也许人有相似?
她凑上前看他的眼睛,“是你吗?”
他神情尴尬,“是。”
也许是失心疯了?她害怕起来, 在陈府里出什么事她都不意外。她指着牛问道,“大人, 它叫什么名字?”
“来喜。”
那就对了。她端详眼前这堵墙,有些年头了,土坯都剥落了些。难道是像《西厢记》里的公子翻墙去约会?冰天雪地, 好有闲情。
陈秉正弯腰捡起墙边的拐杖,晕头转向地说道:“凤君,你怎么在这。”
“路过。”她指着来喜,“我去买烟花爆竹,还得去村里弄些干草。冬天很长,得给它备粮食。”
“哦。”
忽然她将胳膊抱起来,神情严肃,“陈大人,私闯民宅不对。”
陈秉正忽然觉得荒谬,这俨然是他以前查案的口气,如今俩人身份倒转了,他竟有了小偷嫌疑,“不是私闯……”他看了看自己满手的墙灰,摇头道:“这是我家的产业。”
“哦。”她怀疑地上下打量,“那你怎么不走正门?”
“我……我没有钥匙。”
“你有房契或是地契吗?”新买了房,她也是见过这两样的人了,故而说得无比笃定。
“我……没带。”陈秉正抬起脸,神色依然正义,默默看了她一会,“你不要管了。我也不打扰你。你去忙吧。”
她回过味来了,这话的意思是让她快走,别多管闲事。
也对,如今什么关系也没有了,不能不识趣。她嗯了一声,走出两步,又冷不丁站住了,回头道:“陈大人,你以前叫我改邪归正,趁年轻走正道。”
陈秉正的脸愈发黑了,他背转身去,拄着拐一瘸一拐地走。
“去哪儿,我送你。”
“不用。”对一个瘸子来说,他的步子算快的。
林凤君看看四周,白茫茫的一片冰雪。“咱俩……算朋友吧,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犯错。”
“不用你管。”
林凤君站在原地,呆呆地看着他拐过墙角。她拍着来喜的头,“他不知道又犯什么病。”
她跳上车辕,牛车缓缓走了几百步,快要到路口了,她还是忍不住回头看。大概是在一块相处过,她本能地觉得他有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