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他不要自己帮忙,又何必巴巴的凑上去,总要他自己开口才对。
又走了一段,她忽然想到自己和父亲马上就要搬家了,新家还没告诉他,万一他真有事又找不到她……算了,还是告诉他一声,有备无患。
牛车在空地转了个大大的弯子,掉头回来。雪地上他的脚印很显眼,一行深一行浅。忽然脚印消失了,她抬起头来看,墙头的积雪落了一些。
她将来喜拴在外头的一棵树上,笑道:“你先等一等,我去去就来。”
林凤君身形一纵,立刻闪身翻越了土墙,落在里面。
没见到他的人,诡异的是也没有鞋印,雪地上乱糟糟的一片,像是被许多人踩踏过。然后……几行脚印通向了远处的几间屋子。脚印似乎不大,要么是女人的,要么是小孩的。
她起了疑心,脚下一点,飞快地奔向屋子。
屋子外面堆了些干柴,窗户上糊的纸不知道换了几遍,用些乱七八糟的字纸打着补丁。她试着用唾沫舔开一个洞,只能看见屋子的一角,陈秉正被绳子捆着丢在角落里,用破布蒙着眼,嘴里也塞了一块。
林凤君吃了一惊,立即将腰里的匕首抽出来,警惕地张望。这里四下无人,只可能是他爬进来,就被人捉住了。
现在情况不明,她不能轻举妄动,回城找救兵也不一定来得及。陈秉正腿上不灵便,就算解了绳子也跑不了。
她思前想后,决定先试探一番,自己猫着腰躲到屋后,将带在身上的一根爆竹拿出来点着,远远地扔在雪地里。
这爆竹名叫地老鼠,点着之后梆的一声,就在地上乱转圈子,不时发出噼啪的响声。她冷静地观察着,从屋子里奔出几个小孩,有男有女,大的八九岁,小的四五岁,手里都拿着木棍。
一群小孩看见地老鼠在满地乱窜,不敢上前,待它烧完了才围上去,用木棍捅:“没什么。”
从屋里又走出一个男孩,林凤君只觉得十分意外,那小孩在街上撞过陈秉正,还和她交过手,所以认得。
孩子们七嘴八舌地围着他叫道:“老大……有人把鞭炮扔进来了。”
那男孩将纸屑踢了踢,皱着眉头,竟有些当头儿的气势,“今天怎么回事,有人想闯进来,然后又是鞭炮。”
“是不是那个小偷有同伙,在外头接应。”
林凤君反应过来,他们在说陈秉正。
“我看不见得是小偷,我试了试,他一句春典不懂。”男孩说话很笃定,“这个瘸子我以前见过,看穿着打扮似乎是只肥羊。”
她险些笑了出来,有孩子便问:“那怎么办?”
“先问清楚来历再说。”
“要不要敲他家里一笔?”
男孩摇头,“绑票就算了,看他的样子,非富即贵,万一惹急了,数不尽的麻烦。”
林凤君暗赞这男孩思虑周全,是混江湖的一把好手。她也明白了,这里可能是废弃的房屋,小叫花们发现了,便聚集于此,吃饭睡觉有个照应,渐渐成了个小帮派。
她又摸到窗户前,顺着那个小洞往里看。有个小女孩上前将陈秉正嘴里的破布扯了,眼睛还蒙着,“你是谁?”
陈秉正脸色看起来还是很平静,“你们又是谁。”
小女孩骂了一声,从背后搡了他一把,他们老大便摆一摆手,“我们是这里的住户,你私闯民宅。”
陈秉正愕然道,“这是我家的产业。”
男孩愣了一下,笑道:“你也是来占地的,不妨告诉你,这地方已经有主了,以后请早。”
陈秉正不说话了,过了一会才道:“你们是什么时候来的?”
“五六年了。”男孩拍拍手,“到别处去吧。”
陈秉正一下子沉默了,“住了五六年,那……家具,还有别的什么……”
“都是些寻常的桌椅板凳,烂的差不多了,又不值钱,都当柴火烧了。”男孩上下打量着他,“我这里十几口人呢,总要腾点地方。”
陈秉正脸色忽然变得煞白,高声叫道:“这是我家的地方,你们怎么敢烧了,你们,你们……”
男孩见他情绪激动起来,眼睛一转,“没见过进自己家要跳墙的。”
陈秉正不管不顾地挣扎起来,高声喊道:“我要报官,把你们撵出去,你们这群小偷,强盗……”
男孩冷下脸来,将手一挥,左右两边就有人拿棍子上来,刚要打落,忽然有个人影从门口直掠进来,在陈秉正面前站定,将他眼前的布拽开了。
她拱手道:“并肩子,灯笼扯高点,都是一家子。”
男孩立即认出了她,“踩宽了吧姐妹。”
“一碗水端来大家喝,都是甜的。”她自报家门,“我是济州林家的镖师。”
“我姓宁,人家都叫我宁七。”男孩回了个礼。
陈秉正站在原地,紧紧盯着这间屋子,没有家具,四面墙上蜘蛛网一样挂满了绳子,搭着破衣烂衫,地上丢的都是灰扑扑的被褥,白墙上被熏得乌黑,估计是在屋里取暖熏的。那男孩说的是实话,什么都没有了,都被破坏干净了。
他耳畔嗡嗡作响,眼前一片发黑,呼吸也粗重起来。林凤君看他脸色不好,连忙陪笑:“宁老大,他……他有点失心疯,我带他去看病。”
“我没疯,我……”陈秉正咬牙道。
林凤君握住他的手,十指相扣,她手里的暖意渗进来,他就及时地闭了嘴。
宁七笑道:“是你男人自己跳进来的,又在我的地盘胡言乱语。”
“对对对。”她鸡啄米似的点头,“他也控制不住自己,这病难治。”
宁七摆摆手,“罢了,看在你的面子上,我不跟他一般见识,赶紧走吧。”
她扯着陈秉正往外走,他频频回头看去,田地被雪覆盖了,到处都是树丛,当年即便是有痕迹,也早就被掩盖得干干净净。自己还能做点什么呢?
第72章
来喜只顾着闷头使劲, 牛车吱吱呀呀地走在回城路上,伴着林凤君荒腔走板的歌声:“闷来时,到园中寻花儿。猛抬头, 见茉莉花在两边排。将手儿采一朵花儿来戴。”
偶尔来了个大坑,一阵猛晃, 她好不容易才将车稳住了。转头看去,陈秉正木然地坐在车上, 眼睛望向虚空, 像是在出神。
林凤君有点不忍,决定把开心的事跟他分享一下。她笑眯眯地说道:“陈大人。我家新买了宅子,要搬家了。”
他仿佛回过神来,淡淡地说道,“恭喜。”
“那房子在迎春街上,三层楼, 白墙灰瓦,一眼就瞧得见, 价钱特别划算。”她絮絮地说着,“我昨天还在想,自从遇见你,我就转运了。改天你一定要来我家吃饭。”
“一定。”他很礼貌。
她忽然问道,“那庄子真是你的啊。”
“是。”
“陈大人,你能说超过三个字吗?”
他将眼皮抬起来, “能吧。”
“别嫌我啰嗦,你以后千万不要逞强, 单枪匹马这样出来。哪怕带个家丁护院也好,两个人有个照应。你已经不是以前……”她将后面的话咽下去,“世道太乱, 今天要不是我,你被人埋了都不知道。”
他心里一跳,几个字在他脑里嗡嗡乱响,“埋了,不知道。”
“你听见没有?”
陈秉正绝望地闭上眼睛。“多谢。”
她见他脸色苍白,从怀中取出一小块饼子递给他,他面无表情地接过来啃了两口。
“你当真要报官把那帮小孩撵走吗?”
陈秉正忽然来了股无名火:“他们私占了我家的田庄,撵不得了?”
林凤君意识到了火药味,她犹豫着说道,“毕竟是你家的庄子,想怎么办都随你,可都已经荒了很久,能不能过了年再说。”
“都成了土匪窝了。”他咬着牙一字一句地说道。“一群小偷强盗。”
他眼前浮现出乌黑的墙壁,灰扑扑的铺盖,一无所有的空房子,心里涌上一股恨来,不知道是恨那些孩子,还是恨无能的自己,“他们本事可大得很啊。”
“都是半大孩子,出去怕是要冻死。”她叹了口气,“官府不养,他们自生自灭,难保走歪路。你行行好……”
他黑着脸扔下一句:“林姑娘,你倒是心肠好,都接到你家住行吗。”
这话说得又冷又硬,林凤君愣了一下,反唇相讥,“我没本事,跟我爹凑合活着,自家不挨饿也就罢了。可是我也不像有些人,整天说什么办义学的大话。”
他气鼓鼓地瞪着她,一言不发。过了一会才道:“义学是给那些品行端正的孩子办的。”
林凤君忽然“吁”了一声,来喜应声而停,“你以前也说过我是小偷。”
“那是我冤枉了你。这宁七可是亲手抓住的,证据确凿。”
林凤君叹了口气,轻轻打了一鞭,牛车又行进起来。陈秉正将身体扭向另一边,很别扭的姿势,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乞儿缺衣少食,想活着也不是罪过。”她苦笑道:“大人,你想办义学,少不得跟穷人家打交道。他们可不一定都品行端正。抠门,算计,欺软怕硬,小偷小摸,一身毛病只有你想不到的,讲道理可不管用,花钱也未必能落什么好处。”
陈秉正安静地听着。
“陈大人,钱是你的,愿不愿意花在他们身上,也随便你。你是个读书人,没怎么和穷人打过交道,做不来这个。还是做陈府二少爷容易些,有人服侍,领着月钱,不必自讨苦吃。像秉文那样……反正只要别去嫖去赌,老实做人,你家的钱就花不完。选条舒服的路走吧。”
牛车缓缓驶入将军府那条街,她微笑道:“下车吧。我就不过去了,碰见熟人怪尴尬的。”
他跳下车来,拄着拐默然走向那扇大门。门前挂着大红灯笼,石狮子多么气派。她看着那熟悉的身影,他天生就是属于这里的。生下来就是富贵命。他可以作为一个纨绔子弟,愉悦地过完这一辈子,什么都不用操心。
她叫了一声“驾”,来喜转了个身,又走出两步,忽然后面有人叫道:“林姑娘。”
她回身看去,就瞧见他一瘸一拐地向牛车奔过来,眼睛放着光,整个人仿佛瞬间有了生气,“你等等我。”
林凤君愕然道:“做什么。”
陈秉正扶住车辕,跳上车盘腿坐好,微笑道:“我能不能去你的新家拜访伯父,只当是恭贺你们乔迁之喜。”
“今天吗?”
“对。来不及买点心礼物了,有点失礼,可是我有事要赶紧和伯父商量。”他一字一句地说道:“林姑娘,我仔细想过了,自己就是个不合时宜的人。”
“嗯?”
“我从小脾气就又倔又硬,不喜欢别人替我做主。有些路舒不舒服,总要竭尽全力走一遭才知道,打退堂鼓不是好汉。”
“你……肯通融了?”她茫然地回答。
“对,我一路都在想,你说的对。孔夫子说过,有教无类。义学还是要办,我不会和他们打交道,但你会。”
她忽然咂摸出味道来,眉眼间渐渐涌上一股笑意,藏也藏不住,“你想要我帮忙?”
“就像你教我怎么用最少的钱买布买家具,教我柴米油盐酱醋茶一样。”陈秉正点头,“我特别需要。”
她神采飞扬地搓一搓手,“咱们快些回去,将这主意问过我爹,他八成会答应的。”
“独木难成林,我一个人成不了事,帮手越多越好。”
“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