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朽早听说你的事迹,一直以为你书读得好,却是死脑筋。如今看来,倒是老朽多虑了。读书是为了明事理,却不是死理。二公子既已学成,将来的前程,远非我那憨直的女婿可比。”
“大人谬赞了,大哥英武明锐,是陈家的中流砥柱。”
周大人摆摆手,“不必妄自菲薄。陈公子,你只需安心等待,定有起复的一日。老朽没有别的本事,只是能识人用人罢了。”
陈秉正忽然心情激荡起来,他哽咽了一下,才说道:“晚生多谢周大人。虽结草衔环,难酬万一。”
“陈家是我的姻亲,这点人情还是要讲的。”周大人点头,“君子藏器于身,待时而动。”
第93章
天是灰蒙蒙的, 密林的枝头上满是雪。四面皆白,一片荒地中起了一座孤坟。坟前没有碑,也无祭奠的痕迹。
“我杀了他, 你又给他收尸。多奇怪啊。”林凤君将最后一铁锹土埋上,将坟头拍了拍。“我还是有点怕。”
“要是他还魂, 也第一个找我。”林东华闷闷地站在雪地里,捡了一根树枝插在坟前。
“爹, 他的真名不叫万世良吧。”
寒风吹过林东华的棉袍, 他眉目凝重,“他本来没有名字,我当年在街上捡到他的时候,他就叫阿七。有人跟我说,街上有个小乞儿身手不凡,是练武的材料。跑得快, 跳得高,不用梯子就能纵身上房顶。”林东华扶着脖子上的伤口, “他的名字是我取的,那年他七岁,一直跟在我身边绕来绕去。后来……叫什么也没关系了,估计他不想再要。万世良这名字是来济州后改的。”
“就算跟他有渊源,你也不能拿自己的衣裳给他装裹,多晦气啊。”林凤君一脸不快, “他还打伤了你。”
“凤君,到了我这个年纪, 什么都看得开。何况他要是想害我,早就下手几百回了。”林东华苦笑道,“我曾经救了他, 可是又害了他。一辈子那么短,说来说去,总归是对不住。”
“他自己要跟着恶人做坏事,怎么能怨你。”
“凤君,你知道什么叫趁虚而入吗?人在落魄时,就像野兽受了伤,被人闻着流血的气息就来了。你以为你遇见的是一个热心救命的善人,而对方可能只是等着吃肉喝血的恶狼,从古到今,少有例外。一旦将自己的软肋暴露出来,便会成为对方掌控你的把柄。”
林凤君忽然想起那些去道观许愿的人,形形色色,各有难处。她安静地听着。林东华接着说道,“我是被上天眷顾的人,在落魄无助的时候,遇到了好人,最幸运的是遇见了你娘。不然,也许我就跟他一样,走上了这条岔路也说不定。”
林凤君冷不丁打了个哆嗦:“爹,不会的,你是天底下心地最好的人,谁都及不上你。”
“我也恨过。”林东华淡淡地说道:“恨得咬牙切齿,像每天都被几万只蚂蚁在身上咬。熬过来不容易。”
他望了一眼坟墓,带着她沉默地离开了。
来喜拉着车带她们父女俩回程。林凤君瞧着远处冰封的河面,心里一阵凄凉,“爹,我想再变强一点,能文能武,什么本事我都想学会。我娘没了,我得护着你。我才不想你有软肋任人拿捏。”
林东华愣住了,然后微笑起来,“好女儿,你就是我的软肋,怎么办呢?”
她挺一挺胸膛,“那我就变成硬肋,刀枪不入。”
“有软肋也不一定是坏事,我成了家,有了你,就坚强多了,什么都不怕。”林东华笑得更开了,“那陈公子算不算你的软肋?老实承认。”
“大概……算吧。”林凤君声音变小了。“我保护你,也保护他。”
马车晃晃悠悠地走着,林东华脸上露出释然的笑,“那很好啊。你多学点本事,以后就可以顶门立户。”
她搓一搓手,“我一早就想过,义学就是武馆,以后出师的学徒就是镖师。以后咱们家就有林氏镖局,先接些小物件,把生意打开,再接人身镖,最后钱庄、商户……不用十年。”
“很好。”
“爹,我就有一个问题,你真的姓林吗?”
林东华笑道:“这是什么话。”
“万一你姓牛马苟朱,我不也要跟着改。牛凤君,可难听多了。”
“真姓林。”
“那就没事了。”她兴高采烈地往前看,“前边是鱼摊,我买两条黑鱼炖了给你养伤。”
天已经晚了,摊贩忙着收水桶,林凤君张口问过去,鱼贩子便笑道:“冬天的黑鱼哪那么容易抓,都躲在洞里。今天好不容易才有一条,一早被个小姑娘买走了。就剩几条巴掌大的鲫鱼,你看着给价。”
林凤君心里好一阵惋惜,只得将几条鲫鱼拎着走了,“爹,你放心,虽然刺多,也是道菜。”
林家的厨房里,白烟一阵一阵往上飘。陈秉正盯着桶里的那条黑鱼,大眼瞪小眼。过了一会,他深吸一口气,将它抓起来放在案板上,冷不防它一个甩尾蹦起来,又滚到地上。
他慌张地去抓,那鱼在地上奋力打挺,折腾出不少动静。芷兰却眼疾手快,迅速将它抄起来,一菜刀拍在脑门上,鱼立时就不动了。
她用手按着鱼,“怎么做?”
陈秉正想了想,“斫冷水下入盐如堂法,以菘菜心芼之,仍入浑葱白数茎,不得搅……”
芷兰想了想,“苏东坡说过的吧。”
“是。他说的一定没错。”
“可是苏东坡没说怎么刮鱼鳞,去内脏。”芷兰很无奈地拎着鱼尾巴,“你会吗?”
他摇头。
“那就试着来吧。”她一刀剖开鱼肚子,使劲向外掏内脏,红红黄黄的一大片黏在手上,腥味扑面而来。他叹了口气,“这样的脏活我来做。”
“我不怕。”
陈秉正心里一动,自去切葱丝。两个人打着配合,将鱼收拾得还算像样,可下锅煎鱼时不知道出了什么毛病,沾锅,溅油,翻了几下就碎得不成形状。万般无奈之下,只好加了半锅水,烧起鱼汤来。
芷兰懊丧地坐下往灶膛里添柴。水呼噜呼噜地响着,渐渐熬成了奶白色,香味往上冒。陈秉正将葱丝扔进去,“熟了吧。”
他将汤匙递过去。“你先尝一尝。”
“不,你来吧。”芷兰无精打采。“我吃素。”
陈秉正忽然放慢了声音,很温柔地叫道:“范小姐。”
芷兰下意识地哦了一声,反应过来才惊异地瞪着他,脸色都白了,脚下退了两步,“你……”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是兵部范尚书家的女眷,抄家的时候被人带走了。”陈秉正语气温和,“首辅家的叶公子……”
“是我杀的,一刀毙命。”芷兰抬起下巴,目光锐利,“要杀要剐随便你,你要报官,我这就跟你走,不要连累别人。”
“我没有这个意思,你是凤君的朋友,我绝不会对你不利。”他舀了一勺鱼汤吹了吹,放进嘴里尝鲜,“很鲜甜,可是忘了放盐了,都是我的错。”
“陈公子,你要怎样?”芷兰眉头紧锁。
“我想请你帮个忙。你们师徒两个是不是懂验尸?”
“不会。”
陈秉正躬身作揖,“死者是我的挚爱亲朋,我恳求你们能帮手为她讨回公道。我记得你在火场里说过,烧死的人和杀掉再烧的人,仵作检验时能发现不同。我就一直猜想,通灵先生大概是探寻死者的蛛丝马迹再说话,不是以为装神弄鬼。”
芷兰愣了一下,才缓缓答道,“正是。并非旁门左道。”
“这世道人都在说鬼话,你们却在替鬼说人话,厉害多了。”陈秉正笑起来,“陈某佩服之至。”
芷兰点点头,“的确如此。”她望向那一锅粘稠的鱼汤,“你既然一直有这个猜想,我做的饭你也吃得下去。”
“我手上也不是没有血案。大家彼此彼此。”他忽然听见了外面开门的动静,还有林凤君荒腔走板的歌声。他将手擦了一擦,将鱼汤盛出来,向其中一碗多搁了点盐,微笑道:“晚饭时间到了,天大的事,咱们吃完再聊。”
第二天一早,几个人就跟着陈秉正进了一条小巷。
一间小小的屋子,停着棺材。陈秉正将骸骨一一捡拾出来。“我请仵作验过,他当日说死者大概是被勒死的时候双手乱抓,又或者……无奈下被逼自缢。”
他的声音还是有点微微发颤,林凤君将手覆在他的手上。
范云涛蒙上面巾,仔细地观看颈骨折断处,“官府的仵作验尸,也很清楚,看不出有什么异常。”
“她生前是被关在什么地方了吗?”
范云涛将指骨拿起来,“这伤痕,有点怪。”
陈秉正的心突突地跳起来,“师叔请直言。”
“伤痕似乎有新有旧。”他用灯光照着,“有深有浅,如果是抓伤,痕迹应当很均匀。”
芷兰默默地站在一旁,将指骨放在手心。她说道:“无名指略有弯曲,死者应当是读书人家,写字时间不短。”
“正是。”
“数十道伤痕……有深有浅,方向不一。”她想了想,“死者是不是精于篆刻?师父,这很像是刻刀的痕迹。”
陈秉正喃喃道:“篆刻?母亲会刻章,但只是偶尔为之。”
突然有一道闪电在陈秉正的脑海里劈开。母亲在那个院子里做了些什么?
石雕的小老虎和猴子。
她最后一次见到他,两个人在雪地里堆出了雪人。
“好好读书。”她专注地看着他,“凿壁偷光、掘地三尺地读书,你记住了吗?”
这句话穿过十几年的时光,清晰地响彻他的耳畔。如醍醐灌顶,他一瞬间全明白了。两行眼泪直流下来,来不及擦。
“母亲,我记住了。我没有忘。”
第94章
几间屋子孤单地矗立在庄子的中央, 屋檐上的茅草在风中被刮得东倒西歪。宁七带着孩子们在院子里练马步,好奇地观望着这一群人。林凤君拍怕他的肩膀,给了一块碎银子:“大伙一块去吃个炒饼, 先不练了。”
孩子们立刻欢快地围成一团冲出门去,“好嘞。”
陈秉正审视着屋子里的四面砖墙。墙根处散着几茎枯草。靠窗户的地方, 墙皮已经剥落了许多,缝隙被宁七他们用些碎布胡乱塞住了。他将碎布取下, 风就从墙缝里钻过, 发出细碎的呜咽。阳光斜斜地切过来,土墙上便有了阴阳两面。他将手放在墙上,闭上眼睛,有一种真相临近的惶恐。
范云涛取出一个长长的金属管子,一端贴在墙上。林东华弯下腰去,从左到右来回敲击。两个人配合着不断寻找, 最后终于确定了半人高的一处墙面:“从这里挖吧。”
林凤君将匕首掏出来,沿着砖墙的缝隙, 飞快地剔掉墙皮。灰土哗哗向下掉,很快,所有人就看到了砖头缺了一块,里面卷着一个脏污得看不出颜色的油布包,边缘已经与灰白色的墙皮长在了一起。
林凤君试着用小刀沿着边缘刮擦,剥落的不是灰尘, 而是一种类似蝉蜕的碎壳。
她将油布包郑重地放在陈秉正的手上。一行人待要退出门去,他却急急地拉住她的手, “凤君,你留下来。”
周围没有人声,只有两个人的影子慢慢在墙上移动着方位。油布包在掌心摊开的瞬间, 陈秉正仿佛闻到了十几年前的气味,母亲特有的温暖,以及药味。
是一封信。阳光打在信纸上,折痕处泛着白,边缘处有些褐色的霉斑。笔锋劲利,力透纸背,比陈秉正的字还要豪气三分。林凤君真心赞美道,“你娘亲的字很好看。”
陈秉正浑身一震,伸出手,却不敢触碰,嘴里喃喃道“避行……”
林凤君呆呆地看着第一句,“有点怪。”
他想了片刻,“是反切注音。”
他从怀中掏出公文袋。毛笔落处,一行行笔迹清晰而端正,像多年前的故事重新被解开。
他一句一句向下念,声音柔和而低沉。
“秉玉,秉正。母今以此书与汝永诀矣。日后倘有缘,此书得复见天日,则泉路相逢,亦当含笑而相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