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柜只剩苦笑:“你们两位倒是懂行的,这笔买卖只当是小号交个朋友。日后常来常往。”
林凤君在发货单上按了手印,约定交付,感觉一身轻松。
大街上人流如织,生意畅旺。两个人走一走,停一停,在中药铺里逛了一圈。林凤君买了些跌打酒和药膏,心想老老小小开武馆,一定用得着。
她照例在街边买了大饼,回想上次去京城走镖,真是恍如隔世。陈秉正从一个瘫子变得能走能跳了,比什么都好。
有人叫卖糖沾红果,声音拉得长长的。她掏钱买了两碗,两个人不顾体面地站在街边吃。娇鸾收敛了神情:“这么多坯布,卖到猴年马月也卖不完。”
林凤君也很疑惑,“想不通。不过陈大人说什么,自有他的道理。反正本钱是他的,他打水漂我也管不得。”
娇鸾笑了,“他的钱不就是你的钱,你倒是心宽。”
“他是他,我是我。成亲了也是如此。”林凤君使劲嚼着红果,又酸又甜,“过了年我就十九了,得顶门立户,打理好生意,奉养我爹。要是人一直不长大该有多好。”她四处望去,“你知道哪里有书店吗?”
“你……买书?图画本子?”
“嗯。”
书店很大,五间门面,临街而立。店中书架皆是榆木所制,高高的叫人看着晕,不少学子在里面翻看书籍。伙计懒洋洋地招呼,“客官要看什么?”
她想起京城里的书,“科举……就是考中进士的人,他们写的文章。”
“《三场闱墨》,这边有。”伙计递过来一本。
林凤君使劲地翻着,如今她认字多了,七七八八读得懂大概。可这本书跟京城的不一样,没有陈秉正的名字。不知道为什么,她进了书店总觉得心虚。
她小心地打听,“济州有个叫陈秉正的,他也中过进士,有他的文章吗?”
“陈秉正?听说过。是不是被撵回家那一个?早不卖了。”伙计想了想,“你是新进府学读书的吧?这种人的文章读了晦气得很。如今新科进士都出来了,闱墨自然也要换新,来一本吗?”
“不,不要了。”林凤君叹了口气,忽然问道:“你们这里能印书吗?”
伙计吓了一跳,盯着她打量,压低了声音问:“是不是哪位官老爷要印书帕本?”
她听得晕头转向,摆手道:“自己写的故事。”
“妄议时事的可不行。”
她将自己那本《白蛇传》递过去。那本书被摩挲得多了,边上略有些翘起来,她很珍惜地按了按,让它平整些。
伙计翻了翻,“字倒是不错,是你的?”
“我家……哥哥的。写得特别好。”
伙计拿给掌柜,两个人一起在柜台上翻,边看边笑。林凤君见掌柜手上有点墨汁,将纸面翻得脏了一处,一时心疼极了。
掌柜粗略看完了,将书一合,“写得文不文白不白,只有这笔字是真漂亮,你哥哥有没有差事?可以到我这里来抄书,一个月一两银子,现付现结。”
“差事已经有了,这书能印吗?”她将心一横,要是报价十两银子,就咬牙给了,二十两……也不是不能商量。回家对陈秉正只说是有书商看上了,他面上不说,一定暗搓搓地高兴。
“印书……你拿一百两银子来,可以出。”
林凤君目瞪口呆,直接将这念头放弃了,“怎么这么贵。”
“又不是什么名家,故事也怪,人跟妖哪能配成一对。”掌柜摇头,“有学问的人嫌粗俗,没学问的人懒得看。要不……你看看卖得好的都是哪些。”
伙计将她带到一边,一堆人围着看降妖除魔的图画本子,上头的虾兵蟹将打成一团,“带画儿的卖得快。越热闹越好。”
林凤君心里一动,便在里面挑了两本画工好的,刚要去结账,伙计又道:“这位小哥,卖得最好的要不要看?”
她懵懵懂懂地跟着他走到后面,伙计便在最尽头的书架后翻开一个檀木匣子,抽出一本装帧精美的书,连封面都是双色锦缎,“避火图,没见过吧。”
林凤君伸手翻开,只觉得脑子轰的一声响。里头的人物半藏半露,衣袂交叠……就算不懂,也知道不是什么好事。
她手抖了一下,伙计嘿嘿地笑起来,“带劲吧?这年头读书人的书架上,都要放一卷这个画,说是能避火神。男女成婚前,多有女家的亲人过来采买,怕新娘子不通人事,落了笑话……”
她的眼神落在细腻笔触描绘出的男男女女上面,肌肤相触,成婚,人事……她啪的一声将画合上,“我不要。”
“府学的学生也是熟客。一看你就是刚来省城,还是老实孩子。这帮学子玩得花着呢,你当是什么正经人。”
林凤君慌慌张张地出门去了,险些绊倒在门槛上。天有点热,照得她一脑门都是汗,热气从四面八方涌上来,浑身的血都像是发烫的。
娇鸾还在吃红果,“凤君,你的脸怎么这样红。”
林凤君陡然想明白了许多,还有妙清观里,那坏人说要生娃娃,竟是这么一回事。陈秉正懂吗?多半懂吧,他也在省城上过学。
娇鸾有点急了,她扯着凤君的袖子,“咱们去看大夫。”
“不用。”她在一堆乱七八糟的猜想中寻到一丝清明,将大饼往怀里一揣,又恢复了走镖的气势,“咱们回家。”
码头上舳舻相接,挤挤挨挨,岸边商货堆积如山,不少苦力裸着上身,来回搬运货物。
林凤君平日粗豪惯了,并不觉得有什么。此刻却仿佛吃错了什么药,心砰砰跳得极快,好一阵才稳住。
他俩找到了那艘雇下的摆子船。这船吃水很深,布匹已经堆得满满当当。娇鸾很细心地逐一盘点完毕,才将货款给伙计结了。
船夫起锚撤跳,缓缓驶向河水中央。夕照西斜,万桅镀金,船火渐起,竟将半江水面染成一块壮丽的锦缎。
“能快些吗?”林凤君将鸽子笼子安置在内舱,自己坐在船头,望着沿岸的点点星火。
“夜晚行船,可不敢太快。”船夫摇摇手,“今年天旱,运河水浅,水路不好走。”
他絮絮叨叨地说着,忽然问道:“东家,你们备好孝敬银子没有?”
“给水关的?”林凤君点头,“已经备下了。”
“官府有水关,还有清河帮……”
林凤君心中突然一跳,“他们要打劫?”
船夫笑了,“不是打劫,倒和打劫大差不差。这清河帮不知道攀上了什么朝廷里的大官,现在两江的漕粮,都是他们的船押运,发了大财。”
“发财便发财,关我们什么事。难不成还能锁住运河不让人过。”
船夫叹了口气,不说话了。河水哗哗地流淌着。月亮出来了,江面上便跳跃着金点。娇鸾坐在她身边,柔柔地唱道:“有缘千里会,无缘对面遥。”
林凤君抱着膝盖,呆呆地看着月亮。忽然,耳边哗哗的船桨声慢了一拍,船像是走不动似的,在江心打晃。
她愕然问道:“船家,怎么了?”
船家伸手向前指了指。灰蓝色的天空下,出现了一艘船的庞大影子,那船身形颇巨,矗立不动,上下三层,桅杆高高地指向空中。“东家,时运不济,又碰上了,准备破财免灾吧。”
第100章
大船纹丝不动地立在水中。晨雾中, 数十艘长短不一的船密密麻麻堆叠在河道中央,仿佛整条河流都被卡住了喉咙。
客商们都憋不住了,站在船头, 有一搭没一搭地议论。林凤君心里有些发虚,躲进船舱, 手一下一下地敲着鸽子笼。白球歪着脑袋看着她,扑腾了两下翅膀, 豆大的眼睛里全是不解。
“还不到求援的时候。”她心里想道。“不如待会给点钱混过去算了, 半天工夫就能到济州。”
娇鸾焦躁起来,不时到甲板上瞭望。两只小艇连在一起,将江面堵死了,上面站着两个魁梧的男人,一身短打扮,料子却是杭绸的, 像大户人家的打手。
有个跟班在后面敲着锣:“各位兄弟,事出不巧, 漕运的船在这里搁浅了。按照律法,过路船只皆可被征召。待会被点到的,将自己船上的货物处理掉,运漕粮要紧。”
一片哗然。有个客商高声叫道:“什么叫处理?”
“扔掉,转卖,托人运送, 怎么都行。”小艇上的人懒洋洋地答道。
“岂有此理。这都是我们包下来的商船,一时半会儿哪里找得到下家。”客商声嘶力竭地叫道:“这不是要人命吗?”
“耽误了运漕粮的行程, 那就是杀头的罪过。朝廷要抗倭,西北今年大旱,知不知道?”
有人道:“我是送新娘子去济州成亲的, 只怕误了吉时,耽搁了喜事。终身大事,你们赔得起吗?”
又有人道:“我是江上打渔的,好不容易攒齐了一船活鱼,赶着运到济州,再耽搁下去,鱼立刻就死了,大爷,可怜可怜我一家老小……”便在船头跪倒,磕了几个响头。
林凤君听得怒气勃发,“这比强盗还狠毒,比山匪还蛮横。”
娇鸾脸色惨白,压着声音道:“凤君,要不咱们回省城吧。”
船家却摇头道:“这船挤挤挨挨,掉头也难,后面还卡了几十条,如何走得脱。”
乱纷纷的议论声逐渐变成了哀求声,中间还夹着尖利的哭声。小艇上的两个打手飞身下来,挨个船只检查:“我来瞧瞧这条船适不适合运粮。”
都是老套路了,检查是假,索贿是真,有乖觉的船老板便向他手里塞银子。他掂了掂分量,伸出五指,便是不够。
那打渔的一家有老有小,早就被吓得魂飞魄散,女人抱着个吃奶的婴儿,跪下来哀哀痛哭,塞了银子,见那人还嫌不够,便从船舱中捞了几条欢蹦乱跳的大鱼,使劲塞到他手里,“官爷只管拿去吃,都是昨天现捞的,新鲜得很。清蒸还是红烧都好。”
女人絮絮叨叨地说了好一阵子,林凤君听得不忍,便要站出来。船夫赶紧拉住,“客官,给钱就能办的事。”
她咬着牙道:“依你所见,大概多少钱?”
“看您这一船布,是豪客。怎么也要收个五六十两。”船夫支支吾吾地说道。
“什么!”她霍然起身,“难道没有王法了?”
“在运河河道上,人家漕船就是王法。”船夫叹了口气,“胳膊怎么拧得过大腿呢?”
哗啦一声响,有人跳上甲板,扯着嗓子喝道:“干什么的?”
船夫谨小慎微地回答道:“贩运布匹的,官爷只管查。”
那打手大步流星地迈进船舱,凤君听见声音略有些耳熟,心里一念闪过,难不成是当时交过手的?
她退了一步,躲在高高的坯布后面,只听见脚步声又深又重。娇鸾便迎上前去,“官爷,一点点小意思,不成敬意。”
那人的脚步停下了,踱步的声音轻了些,“这么多布料,大户人家啊。”
“小本生意。”娇鸾陪笑,“几十口人的生计……”
那人笑了两声,“小娘子一个人打理买卖?”
“不是,我相公也在,刚才只说肚子疼痛。”娇鸾张望了一下,“不知道跑哪里去了。这是他的心意,官爷请收下。”
那人咳了一声,估计是满意了,高声道,“船上又臭又脏,装粮食万万使不得,赶紧走吧,别拦了路。”
两只船转了个角度,将江面让开了。
船家十分欢喜,即刻摇了桨,正是顺风,风吹了满帆,眼看就要过这个卡口,忽然那送亲的花船飞快地启动,擦着边抢在前面,冲过去了。
那人反应不及,骂道:“这天杀的贼汉。”脚底一点,便分身冲到花船上,三下五除二从船舱中将新娘子拖了出来。
那新娘的凤冠都被拖得散了一地,蓬着头发扑倒在地上,吓得一动不动。送亲的人轮番上来护着,都被那打手三五下踹翻了。“敬酒不吃吃罚酒……新娘子脸蛋一般,倒是细皮嫩肉。”
林凤君奔入后舱,将鸽子笼打开,对白球说道:“快回去找我爹。”白球即刻冲了出去。
她从怀中掏出那本《白蛇传》,丢给娇鸾:“还给陈大人。”
娇鸾呆住了,连忙伸手去扯她的袖子,“凤君……”
她扯了一块布遮住自己的脸,“趁乱快走,不要管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