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婆却很谨慎,“那……也算是门手艺?”
“算算算。学出来能当镖师,也能给人当护院。”
婆婆看着那群穿着灰扑扑的衣裳,在光秃秃的地面上互相拆招的小孩。衣服是自来旧的颜色,样子臃肿不堪,怎么看都像是囚服,“能挣钱吗?”
林凤君想了想,不敢瞎说大话,“养家糊口还是没问题的。”
“学这个要钱吗?”
“可以先试着学一个月,包教包会,学不会免费再学,只要交伙食钱,一天二十文。有鱼有肉,有米有面。”她看到老妇人脸上的犹豫,“不愿意学功夫的话,我们还能教阴阳五行,招魂通灵,对了,还可以学写字做文章,有考上进士的老师教。知道举人不,他比举人还厉害。”
她往陈秉正的方向指了一指,婆婆看见了那个高大的年轻男人,穿着一身深蓝色的布衣,背上还背着一个小女孩,嘴里嘟嘟囔囔不知道念叨着什么。看模样倒算是周正,但……怎么也不像个体面人。
“比举人老爷还厉害……”老妇人拧着眉头喃喃道。她打量着这外表朴素到极致的武馆,只觉得林凤君满嘴胡说,她扯着男孩,“咱们走。”
“哎……别走啊,伙食钱也可以商量。”林凤君追出门叫了两声,看她走得更快了,只得讪讪地回来,跺脚道:“我可没瞎说。”
林凤君垂着头,一路闷闷地踢着脚下的一块石子。陈秉正不敢多问,小声说道,“是她没眼光。”
她嗯了一声,“万事开头难,好歹有人来看了,今天来一个,明天来两个,早晚能成。”
她将宁九娘接过去,三个人都松了口气,小女孩蹭着她,奶声奶气地说道,“陈先生的骨头好硬,硌得慌。”
林凤君尴尬地笑一笑,“他太瘦,欠练。”
她将宁九娘送回到练手法的队伍里,转身回来,只见陈秉正一声不吭地在角落里蹲马步。
她憋不住笑起来,“入门先站三年桩,你还差得远呢。”
冷不防他将她的手拿起来,在嘴边轻轻一触。她吓了一跳,慌忙向远处望,见无人注意,才放下心。脸忽然烧起来,低声道,“没有正形。”
陈秉正表情不变,仍是一副古板面孔,“是我孟浪了。你不喜欢?”
林凤君简直无法回答,只好咳了一声,按着他的背,“学武不专心,还是欠练。”
一轮大太阳缓慢在天空中挪移,影子便跟着在地下转动,渐渐缩成一个黑影。他脸上沁满了汗,一滴滴落在地上,仍旧一声不吭。
她看得不忍心了,掏出黄鸭子帕子给他擦,嘴里絮絮地说道:“不是一朝一夕能成的。俗话说,铁杵磨成针……”
“我以前也是能拉硬弓的人。”他无奈地叹了口气,有点找补的意思,“挽弓一石。”
林凤君愣了一下,忽然身影一晃,倏忽就不见了。陈秉正吃了一惊,直起身来一通乱找,不知道她从什么地方又冒出来,手里拎着一根分叉的树枝,“硬弓一时半会儿不成,我给你做个弹弓,练好了一样的。”
她坐下来,从腰里掏出匕首,一点点削去外皮,“改天拿牛皮割成小条,在把手上缠几圈,就不会磨烂了手。”
他忽然没头没尾地说道,“凤君,我名下还有几间铺子,一年有几百两的进项。”
她大概明白他的意思了,眼睛骤然亮了:“几百?一百跟九百不一样。”
“三五百总是有的。”
她搓一搓手,“给我花吗?”
他忍不住一直笑,“都给你花。你想干什么都行。依我看,当务之急就得先把学生的衣裳换了。被人瞧见了,还以为是囚犯放风。”
“才穿了几个月。”林凤君的嘴很硬,“皮实耐脏。”
门口忽然有人叫凤君,她转过头去,又惊又喜,“说曹操曹操到。”
娇鸾施施然地走进来,左手拎着两条草鱼,右手晃了晃,“你家门上有封信,我瞧见上头插着鸡毛,就赶紧给你带回来了。”
陈秉正将信拿在手里,愕然道,“是寄给我的,写的又是你家的地址。落款……李生白?”
林凤君很纳闷:“你跟李大夫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熟?”
陈秉正知道李生白是怕他多心,嘴上却笑道:“我俩说点男人之间的事情更方便。”
“你们读书人就是喜欢弯弯绕。呸呸呸。”
林凤君拉着娇鸾走到一边,小声打听,“我准备给孩子们换一批春秋的衣裳,你给个好价钱。”
娇鸾一挑眉毛,“今年雨水少,棉花生丝收成都不好,布料绸缎涨了价钱。凤君,上等的绸缎我有,中等的棉布我也有,这得看你对孩子们有多少真感情了。”
“感情可是真的,比真金还真,不怕火炼。”林凤君一拍胸脯,“不过……我还是要便宜的。”
娇鸾露出一副“我就知道”的神情,“松江棉布也贵。本地棉布不经穿,上色不匀。”
她想了又想,才咬牙道,“松江的吧。”
“果然当了东家就是大气。我回去就叫裁缝赶着做,横竖尺寸都是现成的。”娇鸾笑嘻嘻地竖起大拇指。“济州商会的女东家又多了一号。”
林凤君按住太阳穴,“别提了,商会除了每年收定例银子,有个狗屁用处,几个老头子轮番坐庄,收小商户的钱。”
“胳膊拧不过大腿,不交不能开张。”娇鸾叹了口气,“他们跟官府是通气的。”
林凤君将草鱼提起来,三下五除二就收拾妥当,刮鳞去皮,“别走了,今晚在这吃炖鱼。”
陈秉正还在看信,眉头紧锁。她凑上前去,“李大夫……是不是有什么麻烦,想要咱们帮手。”
“那倒没有。”他将信放下,“以后得尊称他李太医了。”
“他就是天下第一厉害。”林凤君满意地笑了,夺过信纸,一字一句地读着,“问林姑娘安。你二人两心相照,情志交融,宜……”她念不下去了。
“宜速缔秦晋之盟,毋使良辰虚度。”陈秉正解释道,“就是让我们快些成婚。”
她陡然红了脸,“我爹都没催。”
娇鸾拍掌道,“凤君,我专门留了上好的霞光锦,就是给你做嫁衣的。我速速给你操办,找刺绣师傅,一个月工夫就好。”
她偷眼瞧着陈秉正,见他面色阴沉,心里打起鼓来,“你……是什么意思?”
陈秉正揪着信封上的鸡毛,用蜡粘得很牢,拽不掉。他重新拿起信纸,用力抖了抖,又对着太阳看去,确认没有夹层,“四月初二……这封信在路上用了十天。”
“从京城到济州,算很快的了。”
“以这封信里的内容,倒不必如此匆忙,更不需要加急。”他将手指握在一起,望着天上流动的白云,咬着牙道,“李大夫心细如发,这封信单独寄给我,定有原因。”
“你心眼像马蜂窝一样密,没事也瞧出事来。”林凤君拉着娇鸾,“咱们不理他。”
陈秉正在原地来回踱了几步,忽然挺直了身体,沉稳地走向林东华。
“伯父大人。”
林东华正在纠正陈秉文的手型,捏得他好一阵吱哇乱叫。
陈秉正将林东华拉到一边,他愕然问道,“什么事?”
“我想尽快和凤君成亲。”
“有多快?”
“三日内。”
“你开什么玩笑。”林东华眼神中全是愤怒,“上次冲喜,便是仓促得不能再仓促了,我想起来就后悔。如今聘礼嫁妆都未齐备,再重演一次,我如何对得起凤君的娘亲。婚姻是终身相守,怎能容你如此敷衍了事。陈公子,我以为你对凤君一片诚心……”
“伯父大人,我的确是。”陈秉正肃然道。他将信纸双手递上,“李大夫如今在太医院,我有个猜想……”
林东华一字一句地看完了。二人面面相觑,林东华摇头道:“便是国丧,我可以等,最多不过是一年的工夫。我绝不能用女儿的终身去赌。”他突然想到一件事,“难道,难道……”
陈秉正看到伯父眼中杀意陡现,竟像是立刻要将他分尸埋在树下,吓得打了个寒噤,“小可一向以礼自持,决计不敢。”
“那就好。”林东华将信塞给他,“你自己掂量着办。”
陈秉正默然地走回原地。娇鸾正在用软尺给凤君量尺寸,两个人嘀嘀咕咕说得很是开心。
娇鸾笑道:“陈公子,我给你也量一量,新郎新娘齐齐整整。”
他叹了口气,“暂时先不用了。”
林凤君不解地望着他,“难道你想变卦?”
他沉吟了半晌,忽然有个念头冒泡似的浮上水面,“我想先立业后成家。凤君,娇鸾,你俩想不想发财?”
“想啊。”两个女孩同时热情回应,“你有什么路子?”
“娇鸾,你店里头有没有白色坯布或是麻布,最素的那种。”
“那都是染布的底料,济州很少有存货,价格不高。”娇鸾想了想,“你想要的话,我可以去省城进货。”
“我要一批货,放在你店里寄卖。”
“要多少?”
“有多少收多少,至少要一船。”
林凤君目瞪口呆,“你疯了。乡下人进城买布也只要花布,喜庆又漂亮。”
陈秉正脸上波澜不惊,“我可以出钱。娇鸾,你只管去买,卖出去的货款都归凤君。”
第99章
省城的布庄规模和气派远非济州可比。前厅右侧是一排丈余长的柜台, 乌木打造,台面被岁月磨得发亮。柜台后站着五六位伙计,每人面前都摊开着账本, 手持毛笔,随时准备为客人量布裁衣。左侧则是一排排货架, 按照布料种类分区:棉布、麻布、丝绸、毛料,各占一方天地。
“白色坯布倒是有, 不过……一船?那就是一万匹以上。”掌柜很疑惑地盯着眼前这对年轻人, 看上去像新婚夫妇,不知道是哪里来的贵客。
“家里开染坊,试试手。”娇鸾扇着扇子。林凤君是男装打扮,头顶一盏青玉冠,穿一件浅蓝色暗横纹罗直身,潇洒俊秀, 跟娇鸾倒是很相衬。
掌柜笑了,原来是刚入行的新手, 他摸了摸下巴上的山羊胡子,“坯布不如白绢,粗得很,连我店里的伙计都不爱穿了。”
“白绢不耐脏,也不好洗,坯布就很好。”娇鸾不接话头。
掌柜转了转眼珠子, 又朝向林凤君,试探着说道。“这位小哥, 尊夫人可真是厉害,在家想必是一言九鼎。”
林凤君微微一笑,“我家的规矩就是都听夫人的。”说完做了个手势, 便是要谈价钱。
掌柜用袖子将手笼住,两个人的手指在黑暗里相互触碰,顷刻间变了几招。
掌柜暗暗心惊,这年轻人看上去一派天真,砍价倒是老江湖了,又狠又快。
娇鸾在旁边捏着布样抖了抖,笑道:“质地倒好,棉线又长又实。”
“最好的松江棉。丁娘子听说过没有?弹棉花的手艺一绝。”掌柜借机推销,“染的蓝布是上乘的,价格比坯布高不了一成,买坯布真是不划算。”
“那坯布还是要价高了。”林凤君反应倒快,“再降一些。”
她很有耐心地磨了半天,终于拿到一个合适的价格,掌柜掏出帕子擦汗,“好厉害的小两口,你们不发财可真是老天无眼。”
“小本生意,没办法。”凤君笑了笑,“劳烦掌柜的帮忙叫人送上船,届时我们再清点。”
掌柜瞪大双眼,“运费也要我家来掏?”
娇鸾微笑道,“松江坯布一般都在码头有库房,捎带脚的事。”